刚过夏至还没数伏,这天气却愈加的闷热。刚刚还有一儿风,吃过后晌饭却踪迹皆无了,热烘烘中却多了些潮湿,人们就像在笼屉里蒸着,浑身上下粘糊糊地不得劲儿。这是在憋雨呢。
在这样的天儿里,再加上人心里有事儿,却是更加的难熬。
大脚和吉庆打下午就处在一种惶恐之中,晚饭也简单,赶了面条过凉水和了麻酱,吃到嘴里凉飕飕的。可除了扬眉吐气的长贵,剩下的母子俩往嘴里扒拉着凉面,却感觉不到一丝的舒畅。
大脚心里面不住口地埋怨了自己:这大热的天儿,狗都不闹春了,咋你就跟八辈子没沾过男人似的呢?咋就那么没出息?咋就啥都忘了呢?忘了避讳,忘了小心,连大门都忘了掩好就一门心思地想着上炕。真真是昏了头了!
你个骚货!你个浪货!你个欠肏的玩意儿!大脚气急败坏地把自己个骂了个遍。可光骂个啥用?这悖论的脏事儿要是传了出去,往后可咋做人?造孽啊。
吉庆心里面更慌,除了世俗的眼光他还怕长贵,虽说以前明铺暗盖的,也没打算避了他。但现在到底是不一样了,这爹要是瞅见了会咋想呢?一准儿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默许了,保不齐会一镐头上来,砸死他这个逆子。说出大天去,他这也是偷人媳妇儿呢。
可看着长贵那样儿,乐不滋儿地回来,坐下来就吃,吃完了抹抹嘴儿便又哼着小曲儿出门了,咋看也不像是心里别别扭扭的神态。
娘俩个看着他的身影儿,默默地对了个眼神儿,基本上把长贵排出了。
那还能有谁?
吉庆探寻的眼神儿瞅了娘。
大脚心里发慌,表面上却笃定,安慰着吉庆:“没事儿,不一定看见啥呢。”
嘴里虽这么说,可着实的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心里嘀咕,大脚还是很理智地分析:平日里街坊邻居的串门,习惯了进院儿便喊上一声的,有人应了,便进来扯上一扯,没人了掉头便走。这能悄没声儿走到窗户根儿的,也就是自家的人。除了长贵,跑不了就是隔壁那一家子了。
想到这里,母子俩不约而同地稍稍松了口气。
要真是巧姨就不怕了,那巧姨打心眼里疼他,啥砢碜事儿都做了也不差这一儿,吉庆一百个坦然。大脚虽说还是惴惴的,却也硬气了几分,秃老鸹站在了煤堆上——谁也别嫌谁黑!我这事儿是不咋露脸,可你那事儿也不见得就熨帖。
先不说姐俩打小的交情,就算为闺女着想,她也不能把这事儿满世界散去。
可问题是,没准不是巧姨呢?万一是大巧儿或者二巧儿呢?
我的娘啊,这也怪愁人的!
大脚想到这些,心里一下子又提溜了起来,捅了捅吉庆,冲那院儿里努了努嘴:“去,瞅瞅去!”
吉庆放下饭碗,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巧姨一家子正围了饭桌吃着,瞅见吉庆进门,却是大巧儿先打了个招呼:“吃啦?”
“吃了。”
吉庆忐忑地挪过来,抄了个马扎坐在了一边儿。
“不再吃儿?娘熬得棒茬儿粥,可香呢。”
大巧儿又问,巧姨也搭着腔:“是啊,再吃儿。”
瞅脸色却也无惊无喜。
“不了不了,吃过了。”
吉庆心不在焉地推着。
二巧儿却白楞了一眼,小声地嘟囔:“假模三道的,爱吃不吃呗。”
吉庆讪讪地笑,猛地想起了啥,欠起身往兜里掏出一叠子揉成团的钞票,拉着马扎凑过去,递给巧姨:“姨,给!”
巧姨诧异地看吉庆手里的钱,问:“这是啥?”
“钱呗。”
“给我钱做啥?”
巧姨放下饭碗,迟疑地接过来。
“那天我不说了么,我帮姨弄钱去!往后还有呢,姨先接着。”
吉庆说,语气里一股子意气风发的昂扬。
娘仨个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儿,瞪着眼放下了饭碗,盯着巧姨手里皱皱巴巴的钱都有些傻了。巧姨仔细地想了,隐隐约约地记起吉庆好像是说过这话。
可打那天起,巧姨牙根就没把吉庆的话当了真!刚出了校门的孩子,还真就指望他能帮上一把?有这个心,巧姨就已经心里面暖呼呼的了,不管咋说,也算没白疼上吉庆一回。万没想到,在巧姨心里本是一句玩笑的话,今个竟应验了。感情这孩子竟不是顺嘴一说呢!
巧姨颤颤微微地把那些钱一张张打开,因贴了身的缘故,折巴巴的票子还有些潮气。钱并不多,一打眼就能估摸出大概,但巧姨仍是诧异,疑惑地看了吉庆:“你挣得?”
“可不!”
吉庆仰着头得意的说:“这刚是一半呢!和二蛋儿一起赚的,分了他一半,要不还多呢。不过,姨别急,往后还有,准保比这个多!”
“跟姨说,咋来的?”
巧姨有些着急,心里不由得嘀咕:吉庆这孩子别是做了啥犯法的事儿吧。越想越是没底,急惶惶地拽着吉庆:“快跟姨说,咋来的?”
大巧儿也催着:“紧着,说啊,不是偷了啥卖得吧?”
吉庆一脸的不乐意,瞪了一眼大巧儿:“说啥呢你!谁去偷了!这是我起大早卖鱼得来的!”
“卖鱼?”
娘儿几个几乎一起张大了嘴。
“你还卖鱼?把自己个卖了还差不多!”
二巧儿撇了嘴一副不屑的表情。巧姨却眼睛一瞪,拽了二巧儿一下,回头又冲吉庆说:“卖鱼?你一早起来出去,就是卖鱼去了?”
“是啊,先去大河对面打了,然后去县上卖的。”
“哎呦,我的宝儿诶,”
巧姨“噌”地一下起了身,窜到吉庆身边,扽起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嘴里“啧啧”着说:“咋就那么不省心呢,这要是出事儿可咋整?做买卖你也会?挨了欺负咋整?”
说完,卷了手里的钱,一股脑地塞回给吉庆,“这钱姨可不能要!往后不许去了,听见没?”
巧姨嘴里埋怨着,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五味杂陈,既是担心又是感动,细想想却又有些后怕,不知不觉的眼眶竟有些湿了。
大巧儿也凑过来,悄悄地捅了吉庆一下,小声儿嗔着:“你看你,咋也不说一声,听话,往后不去了,行不?”
看着姐姐和娘围着吉庆嘘寒问暖的样子,二巧儿心里也是没来由的发酸,有心上去说上儿热热乎乎的话,一张嘴却变了味道:“还往后?这回还不定是咋整的呢,没准儿瞎猫碰了死耗子。”
吉庆沉浸在一种满足和骄傲之中,对二巧儿的冷嘲热讽并没往心里去,大巧儿却不乐意了,扭身杵了二巧儿一把:“说啥呢你!是人话不?还不是为了你,起早贪黑的。”
“可不,二巧儿可不兴瞎说啊,你庆儿哥可真是为了你呢。”
巧姨也张嘴怪着二巧儿,扭脸又忙对着吉庆:“别搭理她,狗嘴吐不出象牙!”
手伸上去,摩挲着吉庆乌黑的头发,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啥好。
二巧儿臊眉搭眼地站起来,心里也恨自己这张破嘴。本来心里想着好话,可张了嘴却招人厌烦。怏怏地转了身,落寞地回屋,走到门口却还是有些不甘,咬咬牙终于定住,扭头冲吉庆说:“哎,谢谢你啦。”
说完,闪身飞快地进了屋。
吉庆嘿嘿一笑,忙把手里的钱又往巧姨手上塞:“姨拿着,也不是啥大钱,拿着。”
巧姨却死命地推,说啥也不往兜里揣。两个人就那么无声地撕扒起来,你来我往地都是用了全力,把个大巧儿急得,也不知道该去帮谁。
吉庆最后真是有些恼了,脸红脖子粗的一脑门子汗,一着急,手里早就捏成一团的钱,顺着巧姨坎衫儿的领口就塞了进去,紧着又往后挪了几步:“不许推了!说是给姨就是给姨的,大热天的,别让我起急!”
巧姨手忙脚乱地从衣服里往外掏,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这孩子,这孩子”好不容易掏出来,再找吉庆却发现他早就躲得远远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巧姨也有些为难,看着手心里的钱,装也不是不装也不是。
大巧在身边,却劝着娘:“要不,娘就收着吧,庆儿也是好心呢,别再寒了他。”
吉庆听了,忙迭迭地头。
巧姨眼巴巴地瞅着吉庆,心里更不是滋味儿,恨不得一把将吉庆抱在怀里稀罕个没够,嘴里嗫嚅了半天,终究还是说不出啥,眼泪却扑簌簌真得淌了下来。
见娘哭了,大巧儿也有些难受,却不知道咋去劝娘,扭脸看看吉庆。
吉庆见巧姨不再推搡,忙走过来,伸手抹去巧姨脸上的泪珠:“姨哭个啥啊,多大事儿呢。其实挺好弄得,到那儿就卖了。还不够呢,要是再多弄,卖得还多。下回,下回指定比这回强,去两回,啥钱都出来了,再不让姨犯愁。”
巧姨哽咽着,泪汪汪中再看吉庆却是一片的朦朦胧胧,忙拽了衣襟擦拭,迭迭地念叨着:“姨高兴呢,庆儿心里有姨,姨高兴呢……”
大巧心里熨熨帖帖的,她也没想到,往日里稀稀拉拉的吉庆这次竟是干了件漂亮事儿,往后嫁了这样的男人,还有啥可愁呢,倒真不枉自己一门心思的惯着他,豁出去脸面陪他做了那么多荒唐事。想到这儿,再看吉庆时,却再不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型儿的吉庆了,竟是满眼的气宇轩昂,活脱脱一个放心依靠的大老爷儿们。
巧姨哭了一会儿,突然想了起来,忙问吉庆:“你娘知道不?”
“卖鱼啊?不知道,没跟她说。”
吉庆摇头应着。
“那你得跟她说啊,不然知道了可不好。”
巧姨说着,又把钱往吉庆手里递,“你先把这个给你娘,你娘要是不说啥,再给姨,中不?”
吉庆忙缩手:“不用不用,往后再给我娘,先把学费凑齐喽。”
“那可不中!你偷摸着给姨钱,你娘要是知道了,别再以为是姨诓你呢。”
大巧儿也说:“是啊,那多不好。”
吉庆却不以为然:“我娘没那么多事儿,又不是给了别人,我娘不会说的。”
“那不中!那也得先说上一声儿。”
巧姨还是坚持,伸过去的手却被吉庆死命地按住。
“中中,抽空儿我跟我娘说,姨先拿着,省得到时候我还得拿回来,费事!”
吉庆说完,怕巧姨再过来撕撕扒扒的,抖搂着手转身就跑了。巧姨追上几步,却没拽到吉庆,眼巴巴看着他身影一闪就消失在大门外面。
“行了,娘也别追了,回头再跟大脚婶说呗,大脚婶不会说啥的。”
大巧儿劝着,猫着腰开始收拾饭桌。
巧姨却还是站在当院,一双眼睛便呆呆地看着门口,心里面却一股脑地涌上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事儿,枝枝杈杈的说不上啥感觉。
刚刚被吉庆冷不丁的打了岔,那件事儿竟是忘了个干净,待闺女一提起她大脚婶儿,这才记起来还有一件吓死人的事没来得及琢磨呢。想到这些,巧姨刚刚还有些慰藉的心又开始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