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定天宫,叫骂天蓬元帅;踏开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体醉魔君,放火杀
人花和尚。
鲁智深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擒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
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
里贴的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
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
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
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智深用手隔过,
义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浪浪跄跄。却待挣侧,智深再复一拳,打
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浪浪跄跄攧入寺里来。
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听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
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
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
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上。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三二十人都赶得
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
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
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个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
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洒
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秀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
了。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
本寺那里容得这等野猫,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罗唣,后来
却成得正果。无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
便了。”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齐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待他起
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
走在佛殿后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
跟着侍者到方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来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
我与你摩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
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
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
所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
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
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语劝他。
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昔大唐一个名贤,姓张名旭,作一篇“醉歌行”,单说那酒。端的做得好,
道是:
金瓯潋滟倾欢伯,双手擎来两眸白。
延颈长舒似玉虹,咽吞犹恨江湖窄。
昔年侍宴玉皇前,敌饮都无两三客。
蟠桃烂熟堆珊瑚,琼液浓斟浮虎珀。
流霞畅饮数百杯,肌肤润泽腮微赤。
天地闻知酒量洪,劝令受赐三千石。
飞仙劝我不记数,酩酊神清爽筋骨。
东君命我赋新诗,笑指三山咏标格。
信笔挥成五百言,不觉尊前堕巾帻。
宴罢昏迷不记归,乘惊误入云光宅。
仙童扶下紫云来,不辨东西与南北。
一饮千锺百首诗,草书乱散纵横刘。
但凡饮酒,不可尽欢。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吃了,
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
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
日,天色暴热,是二月间天气。离邓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
喝采一回。猛听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
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
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人家。智深年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
有酒店麦店。智深寻思道:“千呆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
自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得清水流。且过去看有什么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
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间壁一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智深便道:“兀那待诏,有好钢
铁么?”那打铁的看见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渗濑人,先有五分怕
他民。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什么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条
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
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重一百
斤的。”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
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重。”智深焦燥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待诏道:“小人好心,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鲁智深道:“便依
你说,此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
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
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智深道:“两年家生,要几
两银子?”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
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王待诏接了银两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
“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紧些生
活,不及相陪。”
智深道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屋檐上。智
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那桌子叫道:“将酒来。”卖酒的主人家说道:
“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
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们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
智深道:“胡乱卖些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乱不得。
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
你说话。”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智深一直走
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
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身。三回五次,
那里肯卖。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
“若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勾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稍尽头,一家挑出个草
帘儿来。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但见: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掩桑麻古道边。
白板凳铺实客坐,矮篱笆用棘荆编。
破瓦榨成黄米酒,柴门挑出布青帘。
更有一般堪笑处,牛屎泥墙画酒仙。
鲁智深揭起帘子,走入付店里来,倚着小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
僧人买碗酒吃。”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
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买碗酒吃。”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的师父,
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馗:“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庄家看邮鲁智深
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
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酒。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庄家道:
“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只有些菜蔬在此。”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
地上看时,只见墙边沙锅里,煮着一只狗在那里。智深便道:“你家见有狗肉,
如何不卖与俺吃?”庄家道:“我怕偿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
智深道:“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就将银子掏与庄家道:“你且卖半只与俺吃。”
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
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要吃,那里肯住。庄家
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智深睁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吃你的,
管俺怎地!”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庄家只得又舀
一桶来。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
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吓得庄家目睁口样,罔知所措。看见他早望
五台山上去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
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洒家且使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只
袖子掿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
只听得刮剌剌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
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苦也!前日这畜
生醉了,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只在门缝里张时,见
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上门子那里敢开。智深敲
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
却拿着拳头哧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剌子只一拔,却似撧葱般
拔开了。擒起一根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门子
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回,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
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
上打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着折木头
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
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
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
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自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
且由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
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可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
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
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秀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
个鸟寺。”众僧听得叫,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
个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把拴拽了,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益也各自
回避。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吃了一交。扒将起来,
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
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
便吐。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
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咇々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智深道:
“好,好!正肚饥哩。”扯来便吃。众僧看见,便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
和子,远远地躲浚攥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
尚,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上首的禅和子嘴边塞
将去。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智深把他擘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四五
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却那光脑袋上必刂必刂剥剥只
顾凿。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子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大散”。
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昧地打将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
叫起一班执事僧人,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听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
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
堂里佛面前,推翻供卓,撧两条卓脚,从堂里打将出来,但见:
心头火起,口角雷鸣。奋八九尺猛兽身躯,吐三千丈凌云志气。按不住杀人
怪胆,圆睁起卷海双睛。直截横冲,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后涌,如着枪跳涧财
狼。直饶揭帝也难当,便是金刚须拱手。恰似顿断绒颖锦鹞子,犹如扯开铁琐火
猢猻。
当时鲁智深轮两条卓脚,打将出来。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
廊下。智深两条卓脚,着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
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
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十数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
见众人退散,撇了卓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长
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
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坍了亭子,又
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
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窬得你这等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
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
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的和尚,自去将息。长老领智深到方丈,
歇了一夜。
次日,真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
员外知道。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
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的金刚、亭
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
布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
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坍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
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佻这等做,
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
得了。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
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着钱智深,说出这几句言事,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笑挥禅杖,
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直教名驰塞北三千里,证果江南
第一州。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