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在世为人保七旬,何劳日夜弄精神。
世事到头终有尽,浮花过眼总非真。
贫穷富贵天之命,事业功名隙里尘。
得便宜处休欢喜,远在儿孙近在身。
话说那酸枣门外三二十个泼皮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
鼠张三,一个叫做青草蛇李四。这两个为头接将来,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看见
这夥人都不走动,只立在窖边,齐道:“俺特来与和尚作庆。”智深道:“你们
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地。”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
望和尚来扶他,便要动手。智深见了,心里早疑忌道:“这夥人不三不四,不又
不肯近前来,莫不要攧洒家。那厮却是倒来捋虎须。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
洒家手脚。”
智深大踏步近前去众人面前来。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
师父。”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智深不等他占身,
右脚早起,腾的把李四踢下粪窖里去。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
踢在粪窖里挣侧。后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的目瞪痴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
“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众泼皮户都不敢动旦。只见那
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两个一身臭屎,头发上
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道:“你那众泼皮快扶
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臭秽不可近前。智深
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园池子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两个泼
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穿了。
智深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智深先居中坐了,指着众人道:“你
那夥鸟人,休要瞒洒家。你等都是什么鸟人,俺这里戏弄洒家?”那张三、李四
并众火伴一齐跪下说道:“小人祖居在这里,都只靠赌博讨钱为生。这片菜园是
俺们衣饭碗,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得。师父却是那里来的长老?恁
的了得!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今日我等愿情伏侍。”智深道:“洒家是关西
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只为杀的人多,因此情愿出家,五台山来到这
里。洒家俗姓鲁,法名智深。休说你这三二十个人直什么,便是千军万马队中,
俺敢直杀的入去出来。”众泼皮喏喏连声,拜谢了去。智深自来廨宇里房内收拾,
整顿歇卧。
次日,众泼皮商量,凑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个猪,来请智深。都在
廨宇内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坐了。两边一带,坐定那二三十泼皮饮酒。智深道:
“什么道理,叫你众人们坏钞。众人道:“我们有福,今日得师父在这里,与我
等众人做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
有笑的。正在那里喧哄,只听得门外老鸦哇哇的叫。众人有扣齿的,齐道:“赤
口上天,白舌入地。”智深道:“你们做什么鸟乱?”众人道:“老鸦叫,怕有
口舌。”智深道:“那里取这话!”那种地道人笑道:“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
了一个老鸦巢。每日只聒到晚。”众人道:“把梯子去上面拆了那巢便了。”有
几个道:“我们便去。”智深也乘着酒兴,都到外面看时,果然绿杨树上一个老
鸦巢。众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净。”李四便道:“我与你盘上
去,不要梯子。”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裰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
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众泼皮见了,
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
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鸟紧。明日都看洒家演武使器械。”众泼皮当晚各自
散了。从明日为始,这二三十个破落户,见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将酒肉来请智深,
看他演武使拳。
过了数日,智深寻思道:“每日吃他们酒食多矣,洒家今日也安排些还席。”
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一口猪,一腔羊。那时正是三
月尽,天气正热。智深道:“天色热,”叫道人绿槐树下铺了芦席,请那许多泼
皮团团坐定,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叫众人吃得饱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
浓。众泼皮道:“这几日见师父演力,不曾见师父家生器械。怎得师父教我们看
一看也好。”智深道:“说的是。”便去房内取出浑铁禅杖,头尾长五尺,重六
十二斤。众人看了,尽皆吃惊,都道:“两臂膊没水牛大小气力,怎使得动。”
智深接过来,飕飕的使动,浑身上下,没半儿参差。众人看了,一齐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
听得,收住了手,看时,只见墙缺边立着一个官人。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
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
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摺叠纸西川扇子。
那官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口里道:
“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众泼皮道:“这位教师喝采,必然是好。”
智深问道:“那军官是谁?”众人道:“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
名唤林冲。”智深道:“何不就请来厮见。”那林教头便跳入墙来。两个就槐树
下相见了,一同坐地。林教头便问道:“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唤做什么?”智深
道:“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的人多,情愿为僧。年幼时也曾到东京,
认得令尊林提辖。”林冲大喜,就当结义智深为兄。智深道:“教头今日缘何到
此?林冲答道:“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林冲听得使棒,看得入
眼,着女使锦儿自和荆妇去庙里烧香。林冲就只此间相等。不想得遇师兄。”智
深道:“洒家初到这里,正没相识。得这几个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头不
弃,结为弟兄,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来相待。
恰才饮得三杯,只见女使锦儿,慌慌急急,红了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休
要坐的,娘子在庙中和人合口。”林冲连忙问道:“在那里?”锦儿道:“正在
五岳楼下来,撞见个诈奸不及的,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林冲慌忙道:“却再
来望师兄,休怪,休怪!”林冲别了智深,急跳过墙缺,和锦儿迳奔岳庙里来。
抢到五岳楼看时,见了数个人,拿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干边胡梯上。一
个年小的后生,独自背立着,把林冲的娘子拦着道:“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
林冲娘子红了脸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林冲赶到跟前,把
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
认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原来高俅新发迹,不曾有亲儿,无人帮助。
因此过房这高阿叔高三郎儿子在房内为子。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因
此高太尉爱惜他。那厮在东京倚势豪强,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惧怕他权
势,谁敢与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岁。
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高衙内说道:“林
冲,干你什事,你来多管!”原来高衙内不认得他是林冲的娘子。若还认的时,
他没这场事。见林冲不动手,他发这话。众多闲汉见闹,一齐拢来劝道:“教头
休怪,衙内不认的,多有冲撞。”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众闲
汉劝了林冲,和哄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
林冲将引妻小并使女锦儿,也转出廊下来。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
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智深道:
“我来帮你厮打。”林冲道:“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
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
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智深道:“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
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林冲见智深醉
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智深道:“但有
事时,便来唤洒家,与你去。”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着道:“师父,俺们且去,
明日再得相会。”智深提着禅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得相
会。”智深相别,自和泼皮去了。林冲领了娘子并锦儿,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郁
郁不乐。
且说这高衙内引了一班儿闲汉,自见了林冲娘子,又被他冲散了,心中好生
着迷,怏怏不乐。回到府中纳闷。过了三两日,众多闲汉都来伺候。见衙内自焦,
没撩没乱。众人散了。数内有一个帮闲的,唤做干鸟头富安,理会得高衙内意思,
独自一个到府中伺候。见衙内在书房中闲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内近日面
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
“小子一猜便着。”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富安道:“衙内是思想
那双木的。这猜如何?”衙内笑道:“你猜得是。只没个道理得他。”富安道:
“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
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小闲寻思有一计,
使衙内能勾得他。”高衙内听的,便道:“自见了多少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
心中着迷,郁郁不乐。你有甚见识,能勾他时,我自重重的赏你。”富安道:
“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摆
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小闲便去
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
子快去看哩。’赚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了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