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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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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背后,却把两扇门关上,拿拴拴了,口里只顾骂。那唐牛儿吃了这两掌,立在

门前大叫道:“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这屋里粉碎。教你双

日不着单日着。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拍着胸,大骂了去。

婆子再到楼上,看着宋江道:“押司没事采那乞丐做甚么!那厮一地里去搪

酒吃,只是搬是搬非。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宋江是

个真实的人,吃这婆子一篇道着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

见责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我猜着你两个多时不见,以

定要早睡。收拾了罢休。”婆子又劝宋江吃两杯,收拾杯盘下楼来,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

里不曾见真实。待要去来,只道我村。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有看这婆

娘怎地,今夜与我情分如何?”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说道:“夜深了,我叫押

司两口儿早睡。”那婆娘应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楼来,口里

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欢。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楼来,收拾了灶上,洗了

脚手,吹灭灯,自去睡了。

却说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时先来偎倚陪话,胡乱又将就几

时。谁想婆惜心里寻思道:“我只思量张三。吃他揽了,却似眼中钉一般。那厮

倒直指望我一似先时前来下气。老娘如今却不要耍。只见说撑船就岸,几曾有撑

岸就船。你不来采我,老娘倒落得。”看官听说,原来这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

心恋你时,身上便有刀剑水火也拦他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无心恋你时,你便

身坐在金银堆里,他也不采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红粉无心浪子村。”

宋江明是个勇烈大丈夫,为女色的手段却不会。这阎婆惜被那张三小意儿白依百

随,轻怜重惜,卖俏迎奸,引乱这婆娘的心,如何肯恋宋江。当夜两个在灯下坐

着,对面都不做声,各自肚里踌躇。却似等泥干掇入庙。看看天色夜深,只见窗

上月光。但见: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雁声嘹亮,孤眠

才子梦魂惊。蛩韵凄凉,独宿佳人情绪苦。谯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催。别院寒

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间叮当铁马敲碎旅客孤怀;银台上闪烁清灯,偏照离

人长叹。贪淫妓女心如铁,仗义英雄气似虹。

当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时,复地叹口气。约莫也是二更天气。那婆

娘不脱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绣枕,纽过身,朝里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寻思

道:“可奈这贱人全不采我些个!他自睡了。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央了几

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罢。”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卓子上,脱下盖

衣裳,搭在衣架上。腰里解下銮带,上有一把压衣刀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干

子上。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

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看

看三更交半夜,酒却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来,面桶里洗了脸,便穿了上盖衣

裳,带了巾帻,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婆惜也不曾睡着。听得宋

江骂时,纽过身回道:“你不羞这脸!”宋江忿那口气,便下楼来。

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来由起五更

做甚么?”宋江也不应,只顾来开门。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拽上门。”

宋江出得门来,就拽上了。忿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

见一碗灯明。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那老儿见是宋江来,

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五鼓。”

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

坐了。那老子浓浓地奉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宋江吃了,蓦然想起道:“如

常吃他的汤药,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不曾系得他。想起前日

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

欢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许你一具棺木钱,一向不曾把得与你。今

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三郎家买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

你百年归寿时,我却再与你些送终之资。若何?”王公道:“恩主如常觑老汉,

又蒙与终身寿具,老子今世报答不得押司,后世做驴做马报答官人。”宋江道:

“休如此说。”便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也!昨夜

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干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这

几两金子直得甚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着这金。我本是在酒楼上刘唐

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又谁想王婆

布施棺材,就成了这件事。一向蹉跎忘了。昨夜晚正记起来,又不曾烧得,却被

这阎婆缠将我去。因此忘在这贱人家里床头栏干子上。我常时见这婆娘看些曲本,

颇识几字。若是被他拿了,到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说谎。

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来与你。”王公道:

“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还有一

件物事做一处放着,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阎婆家里来。正是:

合是英雄命运乖,遗前忘后可怜哉。

循环莫谓天无意,酝酿原知祸有胎。

且说这阎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扒将起来,口里自言语道:“那厮揽了老

娘一夜睡不着。那厮舍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

好,谁奈烦采你。你不上门来,倒好!”口里说着,一头铺被。脱下截袄儿,解

了下面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床面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干子上拖下

条紫罗銮带。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乞B549不尽,忘了銮带在这里,老娘

且捉了,把来与张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

重。便把手抽开,望卓了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这婆娘拿起来看时,

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物事吃。这几日我见

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

下看时,上面写着晁盖并许多事务。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

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

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

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插在招文袋里。“不怕你教五圣来

摄了去。”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楼下呀地门响。婆子问道:“是谁?”宋

江道:“是我。”婆子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

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大明去。”宋江也不回话,一迳奔上楼来。那婆娘听得是宋

江回来,慌忙把銮带、刀子、招文袋,一发卷做一块,藏在被里,紧紧地靠了床

里壁,只做齁齁假睡着。宋江撞到房里,迳去床头栏干上取时,却不见了,宋江

心内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气,把手去摇那妇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还我招

文袋。”那婆惜假睡着,只不应。宋江又摇道:“你不要急燥,我自明日与你陪

话。”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谁揽我?”宋江道:“你晓的是我,假做甚么?”

婆惜纽转身道:“黑三,你说甚么?”宋江道:“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道:

“你在那里交付与我手里?却来问我讨。”宋江道:“忘了在你脚后小B54A干上。

这里又没人来,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见鬼来!”宋江道:“夜来

是我不是了。明日与你陪话。你只还了我罢。休要作耍!”婆惜道:“谁和你作

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时不曾脱衣裳睡,如今盖着被子睡。以定是

起来铺被时拿了。”婆惜只是不与。正是:

雨意云情两罢休,无端懊恼触心头。

重来欲索招文袋,致使鸳帏血漫流。

只见那婆惜柳眉踢竖,星眼圆睁,说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

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贼断。!”宋江道:“我须不曾冤你做贼。”婆惜道:

“可知老娘不是贼哩。”宋江见这话,心里越慌,便说道:“我须不曾歹看承你

娘儿两个。还了我罢。我要去干事。”婆惜道:“闲常也只嗔老娘和张三有事。

他有些不如你处,他不该一刀的罪犯,不强似你和打劫贼通同。”宋江道:“好

姐姐,不要叫!邻舍听得,不是耍处。”婆惜道:“你怕外人听得,你莫做不得。

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着。若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宋江道:“休说三

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当行即行。

敢问那三件事?”阎婆惜道:“第一件事,你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

再写一纸任从我改嫁张三,并不敢再来争执的文书。”宋江道:“这个依得。”

婆惜道:“第二件,我头上带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

委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宋江道:“这个也依得。”阎婆惜道:“只怕

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两件都依你,缘何这件依不得?”婆惜道:

“有那梁山泊晁盖送与你的一百两金子,快把来与我,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第一

号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宋江道:“那两件到都依得。这一百两金子,

果然送来与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时,双手便送与你。”

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

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

没放回的鬼。你待瞒谁!便把这一百两金子与我,直得甚么!你怕是贼赃时,快

溶过了与我。”宋江道:“你也须知我是老实的人,不会说谎。你若不信,限我

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这

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般捉弄。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书,歇三日却问你讨

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快把来,两相

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

曾有这金子。”宋江听了公厅两字,怒气起,那里按纳得住!睁着眼道:“你还

也不还?”那妇人道:“你恁地狠,我便还你不迭!”宋江道:“你真个不还?”

婆惜道:“不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若要还时,在郓城县还你。”宋江便来

扯那婆惜盖的被。妇人身边却有这件物,倒不顾被,两手只紧紧地抱住胸前。宋

江扯开被来,却见这銮带头正在那妇人胸前拖下来。宋江道:“原来却在这里。”

一不做,二不休,两手便来夺。那婆娘那里肯放。宋江在床边舍命的夺,婆惜死

也不放。宋江恨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子上。宋江便抢在手里。那

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

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

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复

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但见:

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罗殿上。三魂渺渺,

应归枉死城中。紧闭星眸,直挺挺尸横席上。半开檀口,湿津津头落枕边。小院

初春,大雪压枯金线柳。寒生庾岭,狂风吹折玉梅花。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

常万事休。红粉不知归何处?芳魂今夜落谁家?

宋江一时怒起,杀了阎婆惜,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书来,便就残灯下烧了。

系上銮带,走出楼来。那婆子在下面睡,听他两口儿论口,倒也不着在意里。只

听得女儿叫一声:“黑三郎杀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来,穿了衣裳,奔

上楼来。却好和宋江打个胸厮撞。阎婆问道:“你两口儿做甚么闹?”宋江道:

“你女儿忒无礼,被我杀了。”婆子笑道:“却是甚么!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

酒性不好,专要杀人。押司,休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时,去房里看。

我真个杀了。”婆子道:“我不信。”推开房门看时,只见血泊里挺着尸首。婆

子道:“苦也!却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地。”

婆子道:“这贱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错杀了。只是老身无人养赡。”宋江道:

“这个不防。即是你如此说时,你却不用忧心。我家岂无珍羞百味,只教你丰衣

足食便了,快活过半世。”阎婆道:“恁地时,却是好也。深谢押司。我女儿死

在床上,怎地断送?”宋江道:“这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与你,仵

作行人入殓时,我自分付他来。我再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婆子谢道:“押司,

只好趁天未明时讨具棺材盛了,邻舍街坊,都不要见影。”宋江道:“也好。你

取纸笔来,我写个批子与你去取。”阎婆道:“批子也不济事。须是押司自去取,

便肯早早发来。”宋江道:“也说得是。”两个下楼来。婆子去房里拿了锁钥,

出到门前,把门锁了,带了钥匙。宋江与阎婆两个,投县前来。

此时天色尚早未明,县门却才开。那婆子约莫到县前左侧,把宋江一把结住,

发喊叫道:“有杀人贼在这里!”吓得宋江慌做一团,连忙掩住口道:“不要叫。”

那里掩得住。县前有几个做公的,走将拢来看时,认得是宋江,便劝道:“婆子

闭嘴。押司不是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说。”阎婆道:“他正是凶首。与我捉

住,同到县里。”原来宋江为人最好,上下爱敬,满县人没一个不让他。因此做

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这婆子说。正在那里没个解救,却好唐牛儿托一盘

子洗净的糟姜,来县前赶趁。正见这婆子结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唐牛儿见是

阎婆一把纽结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气来,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王凳子

上,钻将过来,喝道:“老贼虫你做甚么结纽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

要来打夺人去。要你偿命也!”唐牛儿大怒,那里听他说。把婆子手一拆,拆开

了,不问事由,叉开五指,去阎婆脸上只一掌,打个满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

得放手。宋江得脱,往闹里一直走了。婆子便一把却纽结住唐牛儿,叫道:“宋

押司杀了我的女儿,你却打夺去了!”唐牛儿慌道:“我那里得知!”阎婆叫道:

“上下!替我捉一捉杀人贼则个!不时,须要带累你们。”众做公的只碍宋江面

皮,不肯动手。拿唐牛儿时,须不担阁。众人向前,一个带住婆子三四个拿住唐

牛儿,把他横拖倒拽,直推进郓城县里来。

古人云:“祸福无门,惟人自招。披麻救火,惹焰烧身。”正是:三寸舌为

诛命剑,一张口是葬身坑。毕竟唐牛儿被阎婆结住,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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