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虽然号称西府,可办公地,却是在皇城的东南角,在天章宝文阁东,秘书省西。比起西面沿着北廊正对的政事堂,规格上低了半级,并非一府独处。
这些日子枢密院里面比政事堂还要躁动几分。政事堂是蔡京复相领其事这已经是定下来的。而枢密院中,童贯去后,到底是不是枢密院副使吴敏领知枢密院事,还未曾有定论。就算是一向矜持的吴敏,这个时候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本来他和童贯王黼联手,准备化解燕地局势,童贯封郡王,这个知枢密院事位置已经说好就是他吴敏吴讷言的了。现在一天云雾,却是被另外一股风吹散。童贯是去位了,可是知枢密院事到底是不是他,却还是说不准的事情
吴敏算是阻挠了蔡京行事,自然这个时候不会去登蔡京的mén。但是梁师成那里,却再没有了往日的崖岸高峻,已经亲去探了好几次口风。和正式投效差不多了。作为文臣,执掌两府就是仕途峰,是人臣一身追求所系。哪怕吴敏宦海沉浮也有这么些年了,不由也是心热。他这般举动,自己清流一党中人,很有些冷嘲热讽的话语传出来,也不知道是看不惯还是吃醋。
可是梁师成那里,也并没有一句实在话下来。不动这个心思还好,一旦动了,到了现在这个没着没落的时候,往日养气功夫就不见了,吴敏几日来都跟百抓挠心也似。在枢密院中,不是什么事情的由头,也很发了几场脾气,让底下人都噤若寒蝉,一旦下值xiǎo聚,背后都在说这位往日崖岸高峻的吴大人的笑话。
此时此刻,吴敏在枢密院明堂当中,拿着一分文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满心思都是焦躁,寻思怎样才能打动隐相梁师成。但人心思一旦热切,就少了几分清明。百般琢磨,都不得要领,人就加倍的烦躁起来。想找吏员寻些不是,这些吏员都知道厉害,远远的避开这位吴大人,就算是送什么文书,也是谨言慎行,让吴敏寻不到错处。
就当吴敏实在有些坐不住的时候,一名吏员匆匆从外而入,低声通报:“宇文学士来拜,吴相公,见是不见?”
吴敏霍然站起:“宇文叔通回来了?倒是好快快快安排,偏厢延客,某这就去见他”
却没想到,初识燕京的宇文虚中回来得这么快在他们这一党中,宇文虚中虽然有恃才,却是机变无双,这个时候他更是旁观者清,还深知燕地内情,正可以请益一二这宇文虚中不声不响的就回了汴梁,第一个就来拜自己,定然也是为了燕云之事,说不定自己就能得到什么启发
吴敏一声话,吏员们忙不迭的将宇文虚中延至枢密院偏厢当中,奉上茶食。燕京一行,宇文虚中看起来也清瘦了不少,jīng神却还不坏。目光转动,更显得jīng干。当下含笑就去了枢密院旁偏厢。
这里本来就是安置奉枢密院传召而来的武臣暂歇的地方,等待枢密使一一召见。布置本无足观,就是茶食也粗劣得很。宇文虚中却不以为意,原来身上那些锋芒看起来都少了许多,笑yínyín的在那里安坐,甚而起身看看四下布置,看看窗外景物。
正等候间,就听见吴敏招呼:“叔通兄,燕京往还,大是辛苦,却没想到先来拜在下,叫在下如何克当?燕云事毕,大军调度事物繁忙,在下实在闲暇时间无多。叔通兄有何见教,但请明示,在下也就不敢留客太久,等此间事了,再为叔通兄接风洗尘如何?”
吴敏语调沉稳,气度雍容。一身紫袍,从mén外缓步而入,半也看不出刚才在明堂当中焦躁模样。
宇文虚中一笑回头,打量了吴敏一言,大笑道:“讷言兄,却还欺我此刻讷言兄一心想的只怕就是那枢密使位置。在下此来,正是为讷言兄谋得此要紧位置。若讷言兄还是这么一副冲淡做派,那在下不说也罢,就此告辞”
他说得出也做得出,拱拱手就要朝外走。吴敏一怔,苦笑着扬手拦住:“叔通兄,你我至好,何必如此相戏?某yù得枢密使位,也不过是想为朝中保留一分正气,为国宣劳。惜乎朝中局势混沌不清,有力却无处使去。此刻叔通兄回返都mén,我辈正如大旱之盼云霓,叔通兄有何见教,在下岂敢不洗耳恭听?难道还要在下先在丰乐楼为叔通兄摆上一桌才成?”
宇文虚中哈哈大笑,虚吴敏:“讷言兄啊讷言兄,我辈就是这些大头巾气太重,才反过来吃了那些杀伐果断之辈的亏。那萧言更是其中佼佼者,现在风传他要得枢密院差遣,讷言兄再不改弦易辙,只怕降伏他不住,将来还有得纠缠…………在下兼程赶回,正是为解讷言兄心中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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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虚中的确是急急忙忙赶回汴梁的,如果说他的来意就是为了吴敏,这倒也不见得。
凡是要行纵横之事,就得见机,还得果断抓住机会。他和耿南仲已经在燕京败了一局,迎接到了新的天使之后,还呆在那里做什么?汴梁都mén,此刻正是因为燕地战事结束而有绝大改变,只要有变动,就有机会。具体是什么,只要人在汴梁,就总能察觉出来,再看看有没有下手的余地。在燕京恋栈,还在为输了一场不服气,想找xiǎo便宜回来,这岂是行大事者该有的作为?
宇文虚中和耿南仲比萧言还要早十日出了汴梁,一路车马,路上也未曾耽搁,早早的就回到了汴梁城中。以他的活动能量,稍稍往还一下,看看最近诏旨动向,打听打听流言。基本上就能把握住汴梁朝争的局面到底是什么。
宇文虚中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已经发现,现在都mén流传的,蔡京复相之后要让那萧言进枢密院行走,几乎就是蔡京确定不移的想法。而蔡京也想通过萧言在枢密院,在三衙施加影响力,而不是如上次一般,一场伐燕战事,因为童贯和王黼结盟,秉政多年的蔡京就一下倒台。
而在阻拦萧言不要进枢密院,最终让蔡京对西府施加影响力。那就是和蔡京复相后这第一场角力的关键枢密院吴敏为副,现在还没有传出要扶正的确定消息。看来就是这位吴大人在这件事情上看得不怎么通透,没有中那位藏在童贯王黼身后隐相的意。这个时候蔡京复相,梁师成麾下一时无人,这岂不是两家最好的联手机会?发力在萧言一个人身上,最终却是影响到蔡京的相位
一旦计较已定,宇文虚中就直奔吴敏这里而来。他也十拿九稳有把握可以说动吴敏。吴敏想得枢密院正位只怕都想疯了,现在指出一条明路,他如何不喜?以吴敏地位,正是最好的可以冲在一线阻挡萧言进枢密院的人选,只要肯象梁师成输诚,还怕隐相不结纳?吴敏也还是他们一党大将,得西府之位,对他们这一党也是大有好处的事情。
当下他一言既出,吴敏果然神sè变化,想矫情两句,又觉得大可不必。想马上求教,又觉得脸上有拉不下来,一时就僵在了那里。宇文虚中也不为难他,呵呵笑着拉着他的手并肩而坐:“讷言兄,还恁般大头巾气太师复相,国事只怕愈发不可收拾,正是我辈出力时节。此时稍稍从权,又有何顾忌?但问此心清白就无愧左右…………现在讷言兄要为之事,就是向隐相输诚,拍xiōng脯将阻挠萧言得枢密院差遣的事情包揽下来,还怕隐相不全力支持讷言兄得这西府地位?”
吴敏又哪里是笨人了?只是一心想着这个西府位置,心思热切,一时转不过弯来。宇文虚中提一句,联系最近汴梁底下涌动的暗流,顿时就反应过来,拍tuǐ赞叹:“叔通叔通,今之诸葛”
他又迟疑一下,低声问道:“如何行事?”
宇文虚中看着他:“神武常胜军入三衙,编制驻地,主持将领,粮饷如何供应,还不都是枢密院的事情?三衙不过具体经手罢了。只要稍稍引出什么露àn子来,怎么也能牵连到萧言头上,扣他一个心存怨望的名义,不过是最便宜的事情。露àn子闹过之后,清理掉萧言一批心腹,再以恩义结余下诸将,还怕神武常胜军不为我辈掌握?高太尉老病,又是最圆滑不过,未必肯为太师效死力。这般萧言自然就入不了枢密院,说不得还得去偏远军州走一遭………太师一番筹划,全都成空…………讷言兄,就是这番计较,对隐相禀明,自然隐相就会站到讷言兄身后”
这等官场伎俩,一说就是明白。吴敏跌足赞叹,当下起身:“某这就去拜隐相,萧言不几日也许就到了汴梁,此事可不能耽误”
宇文虚中又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笑道:“去说济什么事?徒lù形迹而已。一封书信足矣”
吴敏也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去拜mén的话,梁师成此刻为了避嫌,未必能见着。一封自己的书信,却是能直入梁师成面前。而且要紧的是。两人对谈,空口说白话。他能不认账,梁师成也未必就信。一封书信却是白纸黑字的投名状,到时候翻出来就是凭据,却比拜mén好上许多
此时此刻,也不用多说什么了。吴敏起身对宇文虚中一揖:“叔通兄,将来某必有报之”
宇文虚中脸上也没多少喜sè,起身还礼,淡淡道:“学生为的也不过就是这大宋罢了,太师再秉政下去,这国事真不可问了…………萧言此子,机变百出,在燕地生出这么多bō折,要是在汴梁还是容他使出手段,大宋现今如此局面,怎么经得起?纵然是有些对不住他平燕大功,也是顾不得了。将来政事清明,正人盈朝之际,再好好向他赔个不是罢…………”
两人对谈,至此结束。不多几句话,已经是彼此会心。走出室外,一揖而别。看着宇文虚中潇潇洒洒的出了西府,吴敏已经一叠连声的招呼自家心腹入明堂伺候。赶早不赶晚,马上就和隐相搭上关系最好
梁师成此时地位,已经不用时刻在赵佶身边当值了。特别是在晚间,赵佶和嫔妃调笑之际,自己在旁边,那叫生厌。就算是当日才拉赵佶和李师师的皮条,梁师成也是早早就避开,省得扰了官家雅兴。
赵佶崇道,这些年耳濡目染下来,梁师成也难免。平日里到了晚间,少在禁中,都是在自己提的道观中服食导引。说不定还指望自己能尘根复生呢。今日梁师成却没有如往日一般去神霄宫或者中太一宫,就在禁中会通mén内内诸司自己的宅中,简单的洗漱之后就休息了。以前王黼童贯在外,自己可以轻松一些,不必时时刻刻盯在官家身边。现在蔡京复相,这是个大对头,自己可得随时将官家这里的地步站牢了
凡是心事重的人,自然就睡得不是很好。梁师成在快两更的时候仍然在烛下端坐,拿着**书细细阅看,不时还眉批几句记下读书感受。这个时候就听见mén外传来轻轻响动,一个一直贴身跟着的心腹xiǎo宦官,也是一身道装,挑帘而出,低声道:“爷爷,西府吴枢密有书信到…………”
梁师成眉máo略微一挑:“他倒是有心,总算明白过来了…………怎么这般晚?”
那xiǎo宦官低眉顺眼的答话:“好叫爷爷知道,这吴枢密一天都跟没头苍蝇似的露àn撞,去神霄宫中太一宫都未曾觅着爷爷,好容易知道爷爷在内诸司安歇,寻了mén路将书信递上。孩子知道爷爷近日都在挂心这吴枢秘密处,底下都吩咐了,未曾做留难就赶紧递上。”
梁师成慈祥一笑:“好孩子。”伸手接过那xiǎo宦官毕恭毕敬递上的书信。这封信薄薄的,逆封着口表示机密。梁师成慢慢挑开封口,chōu出来细细看了一会儿,神sè不动将书信放好。那xiǎo宦官赶紧就上前将书信收入机密的信盒当中。
半晌之后,才听见梁师成不动声sè的低声道:“…………既如此,就着人去和吴枢密说一声,信已收到,很是不错…………就这样行事罢。禁中这里某自然会盯紧,少让太师有引荐萧言接近官家的机会。只要事成,少不了他一个枢密使就是。”
以梁师成身份,自然不用也回信留下什么证据来,激āo代一声就算完事。再没有人敢挑眼的。xiǎo宦官答应一声,就下去安排了。
梁师成却袖手坐在灯下,烛火在他脸上映照出深深浅浅的痕迹。最后才听到梁师成叹息一声:“…………倒是可惜了这萧言,复燕大功…………笑话啊笑话…………”
在蔡相宅邸,这一夜蔡京书房也是灯火通明,直到三更时分。几次姬妾都xiǎo心翼翼的劝蔡京早些休息,不要伤了jīng神,都給蔡京淡淡摇头拒绝。
在书房里面,蔡京在软榻上半靠半坐,眼睛半睁半闭,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事情。直到快三更的时候,才突然一笑,低低自语:“看来这萧言入枢密院,就是一众人和老夫角力的发端了,却是看不得老夫在这个位置上要不要这般为萧言撑腰,还是先退一步?再看罢,再看罢…………也要看萧言此子扶得起来还是扶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