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楚共王(芈审)直逼晋营而阵,自谓出其不意,军中必然扰乱。却寂然不见动静,乃问于太宰伯州犁曰:“晋兵坚垒不动,子晋人也,必知其情。”州犁曰:“请王登轈车(轈,音巢,楼车之最高者。)而望之。”楚王登轈车,使州犁立于其侧。王问曰:“晋兵驰骋,或左或右者何也?”州犁对曰:“召军吏也。”王曰:“今又群聚于中军矣。”州犁曰:“合而为谋也。”又望曰:“忽然张幕何故?”州犁曰:“虔告于先君也。”又望曰:“今又撤幕矣。”对曰:“将发军令也。”又望曰:“军中为何暄哗,飞尘不止?”对曰:“彼因不得成列,将塞井平灶,为战地耳。”又望曰:“车皆驾马矣,将士升车矣。”对曰:“将结阵也。”又望曰:“升车者何以复下?”对曰:“将战而祷神也。”又望曰:“中军势似甚盛,其君在乎?”对曰:“栾、范之族,挟公而阵,不可轻敌也。”(一君一臣一问一答,极委曲极明白,千载而下,令人阅之,如见其手、口、耳、目,历历纸上,是《左传》最妙之笔。)楚王尽知晋国之情,乃戒谕军中,打来日交锋之事。楚之降将苗贲皇(斗越椒子,奔晋者。)亦侍于晋侯之侧,献策曰:“自令尹孙叔之死,军政无常。两广精兵,久不选换,老不堪战者多矣。且左右二帅,不相和睦。此一战楚可败也。”髯翁有诗云:
楚用州犁本晋良,晋人用楚是贲皇。
人才难得须珍重,莫把谋臣借外邦。
是日,两军各坚垒相持,未战。楚将潘党于营后试射红心,连中三矢,众将哄然赞美。适值养繇基至,众将曰:“神箭手来矣!”潘党怒曰:“我的箭何为不如养叔?”(不肯服善的人,最是可恨。)养繇基曰:“汝但能射中红心,未足为奇;我之箭能百步穿杨!”众将问曰:“何为百步穿杨?”繇基曰:“曾有人将颜色认记杨树一叶,我于百步外射之,正穿此叶中心,故曰百步穿杨。”众将曰:“此间亦有杨树,可试射否?”繇基曰:“何为不可。”众将大喜曰:“今日乃得观养叔神箭也!”乃取墨涂记杨枝一叶,使繇基于百步外射之,其箭不见落下。众将往察之,箭为杨枝挂住,其镞正贯于叶心。潘党曰:“一箭偶中耳!(不肯服善人,便有此等声口。)若依我说,将三叶次第记认,你次第射中,方见高手。”繇基曰:“恐未必能,(故意说的不能,正是要卖弄手段。)且试为之。”潘党于杨树上高低不等,涂记了三叶,写个“一”“二”“三”字。养繇基也认过了,退于百步之外,将三矢也记个“一”“二”“三”的号数,以次发之,依次而中,不差毫厘。众将皆拱手曰:“养叔真神人也!”
潘党虽然暗暗称奇,终不免自家要显所长,乃谓繇基曰:“养叔之射,可谓巧矣!然杀人还以力胜,(总之不肯服善,便要生扭出法子来。)吾之射能贯数层坚甲,亦当为诸君试之。”众将皆曰:“愿观。”潘党教随行组甲之士,脱下甲来,叠至五层。众将曰:“足矣。”潘党命更迭二层,共是七层。众将想道:“七层甲,差不多有一尺厚,如何射得过?”潘党教把那七层坚甲,绷于射鹄之上。也立在百步之外,挽起黑雕弓,拈著狼牙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觑得端端正正,尽力发去。扑的一声,叫道:“著了!”只见箭上,不见箭落,众人上前看时,齐声喝采起来道:“好箭!好箭!”原来弓劲力深,这枝箭直透过七层坚甲,如钉钉物,穿的坚牢,摇也摇不动。潘党面有德色,叫军士将层甲连箭取下,欲以遍夸营中。(不肯服善,原是自欲显能耳,技如潘党,虽不如养叔,犹值得卖弄。今人自己本无一毫能处,却又不肯服善,,真是好笑。)养繇基且教“莫动!吾亦试射一箭,未知何如?”众将曰:“也要看养叔神力。”繇基拈弓在手,欲射复止。众将曰:“养叔如何不射?”繇基曰:“只依样穿札,未为希罕,我有个送箭之法。”说罢,搭上箭,飕的射去,叫道:“正好!”这枝箭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恰恰的将潘党那一枝箭,兜底送出布鹄那边去了。繇基这枝箭,依旧穿于层甲孔内。(力或未及潘党,此乃讨巧处耳,不可不知。)众将看时,无不吐舌。潘党方才心服,叹曰:“养叔妙手,吾不及也!”史传上载楚王猎于荆山,山上有通臂猿,善能接矢。楚兵围之数重,王命左右发矢,俱为猿所接。乃召养繇基。猿闻繇基之名,即便啼号。及繇基到,一发而中猿心。其为春秋第一射手,名不虚传矣。潜渊有诗云:
落乌贯虱名无偶,百步穿杨更罕有。
穿札将军未足奇,强中更有强中手。
众将曰:“晋楚相持,吾王正在用人之际,两位将军,有此神箭,当奏闻吾王,美玉不可韫椟(yùn dú)而藏。”乃命军士将箭穿层甲,抬到楚共王(芈审)面前,养繇基和潘党一同过去。众将将两人先后赌射之事,细细禀知楚王:“我国有神箭如此,何愁晋兵百万?”楚王(芈审)大怒曰:“将以谋胜,奈何以一箭侥幸耶?尔自恃如此,异日必以艺死!”(金人铭曰: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楚共乃能知此,亦是能人。)尽收繇基之箭,不许复射。养繇基羞惭而退。
次日五鼓,两军中各鸣鼓进兵。晋上军元帅郤锜攻楚左军,与公子婴齐对敌,下军元帅韩厥攻楚右军,与公子壬夫对敌。栾书、士燮各帅本部车马,中军护驾,与楚共王(芈审)和公子侧对敌。这边晋厉公(姬州蒲)是郤毅为御,栾针为车右将军,郤至等引新军,为后队接应,那边楚共王出阵。上午本该乘右广,那右广却是养繇基为将,共王怪繇基恃射夸嘴,不用右广,反乘了左广。却是彭名为御,屈荡为车右将车。郑成公(姬睔)引本国车马为后队接应。
却说厉公(姬州蒲)头带冲天凤翅盔,身披蟠龙红锦战袍,腰悬宝剑,手提方天大戟,乘著金叶包裹的戎辂[lù] 。右有栾书,左有士燮,展开军门,杀奔楚阵来。谁知阵前却有一窝泥淖,黎明时候,未曾看得仔细,郤毅御车勇猛,刚刚把晋侯车轮陷于淖中,马不能走。楚共王(芈审)之子熊茷,他少年好勇,领著前队,望见晋侯车陷,驱车飞赶过来。那边栾针忙跳下车,立于泥淖之中,尽平生气力,从手将两轮扶起,车浮马动,一步步挣出泥淖来。(这个力量却也不小。)那边熊茷将次赶到。这里栾书的军马亦到,大喝:“小将不得无礼!”熊茷见旗上有“中军元帅”字,知是大军,吃了一惊,回车便走,被栾书追上,活捉过来。(少年好勇,正要如此折挫他。)楚军见熊茷有失,一齐来救。却得士燮引兵杀出,后队郤至等俱到,楚兵恐堕埋伏,收兵回营。晋兵亦不追赶,各自归寨。哨马探听楚左军持重,晋上军不曾交战,下军战二十余合,互有杀伤。胜负未分,约定来日再战。栾书将熊茷献功,晋侯(姬州蒲)欲斩之。苗贲皇进曰:“楚王闻其子被擒,明日必来亲自出战,可囚熊茷于军前,往来诱之。”晋侯曰:“善。”一夜安息无话。
黎明,栾书命开营索战,大将魏锜告书曰:“吾夜来梦见天上一轮明月,遂弯弓射之,正中月心,射出月中一股金光,直泻下来。慌忙退步,不觉失脚,陷于营前泥淖之内,猛然惊觉。此何兆也?”栾书详之曰:“周之同姓为日,异姓为月。射月而中,必楚君矣。然泥淖乃泉壤之中,退入于泥,亦非吉兆。将军必慎之!”魏锜曰:“苟能破楚,虽死何恨!”(此语大有丈夫气。)栾书遂许魏锜打阵。楚将工尹襄出头。战不数合,晋兵推出囚车,在阵上往来。楚共王(芈审)见其子熊茷被囚于阵,急得心生烟火,忙叫彭名鞭马上前,来抢囚车。魏锜望见,撇了尹襄,径追楚王,架起一枝箭,飕的射去,正中楚王的左眼。潘党力战,保得楚王回车。楚王负痛拔箭,其瞳子随镞而出,掷于地下。有小卒拾而献曰:“此龙睛,不可轻弃。”楚王乃纳于箭袋之中。晋兵见魏锜得利,一齐杀上。公子侧引兵抵死拒敌,救脱了楚共王(芈审)。郤至围住了郑成公(姬睔),赖御者将大旌藏于弓衣之内,成公亦走脱。(便宜了他。)时楚王怒甚,急唤神箭将军养繇基速来救驾。养繇基闻唤,慌忙驰到,身边并无一箭。楚王乃抽二矢付之曰:“射寡人乃绿袍虬髯者,将军为寡人报仇。将军绝艺,想不费多矢也。”繇基领箭,飞车赶入晋阵,正撞见绿袍虬髯者,知是魏锜。大骂:“匹夫有何本事,辄敢射伤吾主?”魏锜方欲答话,繇基发箭已到,正射中魏锜项下,伏于弓衣而死。栾书引军夺回其尸。繇基余下一矢,缴还楚王,奏曰:“仗大王威灵,已射杀绿袍虬髯将矣!”共王(芈审)大喜,自解锦袍赐之,并赐狼牙箭百枝。军中称为“养一箭”,言不消第二箭也。有诗为证:
鞭马飞车虎下山,晋兵一见胆生寒。
万人丛里诛名将,一矢成功奏凯还。
却说晋兵追逐楚兵至紧,养繇基抽矢控弦,立于阵前,追者辄射杀之,晋兵乃不敢逼。楚将婴齐、壬夫闻楚王中箭,各来接应,混战一场,晋兵方退。栾针望见令尹旗号,知是公子婴齐之军,请于晋侯(姬州蒲)曰:“臣前奉使于楚,楚令尹子重问晋国用兵之法,臣以‘整、暇’二字对。今混战未见其整,各退未见其暇。臣愿使行人持饮献之,以践昔日之言。”晋侯曰:“善。”栾针乃使行人执酒榼[kē],造于婴齐之军,曰:“寡君乏人,命针持矛车右,故不得亲犒从者,使某代进一觞。”(虽是欲践前言,然却是真能整暇者。不然,虽欲践言,岂可得乎?)婴齐悟昔日“整、暇”之言,乃叹曰:“小将军可谓记事矣!”受其榼,对使饮之,谓使者曰:“来日阵前,当面谢也。”行人归述其语。栾针曰:“楚君中矢,其师尚未肯退,奈何?”苗贲皇曰:“搜阅车乘,补益士卒,秣马厉兵,修阵固列,鸡鸣饱食,决一死战,何畏乎楚?”时郤犨、栾黡(音眼,黑痣)从鲁、卫请兵回转,言二国各起兵来助,已在二十里远近。楚谍探知,报闻楚王。楚王(芈审)大惊曰:“晋兵已众,鲁、卫又来,如之奈何?”即使左右召中军元帅公子侧商议。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