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不仅没能救得了他,我与其他上疏求情的人,也遭到严嵩父子清算,罢职的罢职,流放的流放。”
“区区一个官职,没了也就没了,可杨继盛”戴公望叹了口气,色凝重“他是个犟驴子,可要说为师平生最敬重的人,也只有他。”
赵肃能够理解他的感受。古往今来,慷慨捐身易,从容就义难,杨继盛明知自己的下场,可仍要拼死上疏,这份风骨,一般人做不到。要知道如果被逮住下诏狱,那就不仅仅是等死而已,还有许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
因为做不到,所以敬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
“那老师为何又会被起复学生记得,严嵩父子如今还把持着朝政的。”
“不错,但内阁里也并非他们一家独大,此番远赴边关,徐阁老和严嵩那边都推荐了人,皇上索性就都用了。”
他口中的徐阁老,就是当朝内阁次辅徐阶。
戴公望虽然没明说,赵肃却已经明白老师的言下之意他是徐阶推荐的人。
其实也不难想象,戴公望是王学门人,徐阶也是王学门人,即便一个在朝一个在野,身份相去甚远,两人之间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么说,自己也算是间接与这位鼎鼎大名的徐阁老搭上关系了
“你想到了什么”自己的学生自己心里有数,戴公望知道他面上斯文,肚子里弯弯绕绕却不少。
“学生斗胆揣测,皇上之所以将两边推荐的人都用上,为的是平衡权术,兼听则明,不让一方有蒙蔽自己的机会”
在老师面前,赵肃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戴公望赞许“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个缘由,皇上是想借此事,来试探徐阁老和严嵩的反应。”
赵肃恍然“他谁也不信”
戴公望颔首“这也仅仅是为师的猜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我们师生二人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外传。”
“学生晓得。”
赵肃暗叹,嘉靖皇帝的心思城府,实在深不可测,难怪几十年不上朝,成天光是修道炼丹,也能把权柄牢牢抓在手里。
晚风徐徐吹来,天气不复燥热,闽江边渔船上点起盏盏烛火,映得江水波光粼粼,师生两人沿着江边走,一边低声耳语,戴公望像是想把所有心得一股脑都倾倒给他似的,语速不快,却没一直没停过,从朝中政局,讲到天下大势。
“你看这些百姓的境况如何”他指着船上那些满载而归,脸上洋溢着疲惫和喜悦的渔民。
“温饱度日,安居乐业。”
戴公望摇头“这只是你看到的假象,只消倭寇一来,别说这些渔民,城中百姓,怕得十死九伤,到时候遍地疮痍,哀嚎遍野。”
“那长乐县”
“长乐在福州府东面,一旦倭寇来袭,首当其冲,只怕比这里还惨。”
赵肃心头一紧,不由看向老师。
戴公望举目远眺,侧面凝重而肃穆。
“闽浙一带,倭寇为患,海防空虚,北面又有鞑靼虎视眈眈,当今皇上沉迷修仙之术,又有严嵩父子在少雍,这个泱泱大国,实是危机四伏啊”
戴公望能够看到这些现状,已经算这个时代少有的明白人,但他毕竟当局者迷,无法放眼世界,也就不可能看到西欧的文艺复兴,看到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更不可能预知未来这个古老的国度将渐渐在腐朽中没落,以至于三百多年后,一声炮响,轰开南中国海的大门,在那之后的一个多世纪里,屈辱、泪水、鲜血、炮火成为这条巨龙的烙印,那是一段让每个炎黄子孙都禁不住泪流满面的历史。
戴公望的忧虑,来自于他清醒的认知。
而赵肃的忧虑,则来自于对历史的了解。
两人望着闽江没再交谈,心中却都一样难以平静。
翌日戴公望便启程前往漠北了,临行前给他留了一句话我与你讲杨继盛的事情,不是让你学他逞一时之勇,却连性命都丢了,而是让你学他威武不能屈的风骨,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忍一时风平浪静,是为了以后能做更多的事情,若是连命都没了,谈何其他
赵肃郑重应下了。他知道,杨继盛的死对于老师来说,是心中一块很深的伤疤。
那之后连着十来天,赵肃都把自己关在戴公望留下的小院落里,潜心读书,不闻外事,赵暖几次来找他玩,都没能成功把人带出去。
这一天外面又来了客人。
赵肃刚沐浴出来,头发半湿不湿地披散在肩上,他以为是赵暖,也没多想,随意套了件外衣就去开门。
结果门外不是赵暖,而是陈洙,那天在客栈和他说话的青年。
对方显然也没料到他这副打扮,愣了半天,自己先脸红。
“少,少雍兄”
水珠顺着赵肃的头发滑落下来,湿哒哒地贴在锁骨处,更显出肤色白皙。
“陈兄”他也有点意外。
“少雍兄住处隐蔽,让我好找”青年回过,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
人家主动找过来,赵肃也不好拒之门外,忙请人入内奉茶。
“陈兄长我几岁,唤我少雍即可,无须如此客气。”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少雍也可唤我表字伯训。”
“不知伯训兄此来,有何赐教”
古人寒暄,必然是得先这么文绉绉来一大圈开场白,然后才进入正题,赵肃几年下来,倒也习惯了。
“本月十五,城中举子欲举办一个诗会,我是来邀少雍一起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