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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小说 > 《红楼梦》脂砚斋批本 > 第10节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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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林黛玉抬身就走.宝钗便叫:“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他两个坐.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李宫裁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走了.赵,周两个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且儿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总无效验.堪堪日落.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晚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见那和尚是怎的模样: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か更有满头疮.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里焚修。”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那僧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贾政赶着还说话,让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与他二人吃了,精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林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的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0 本章字数:7794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象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象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象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象有几百年的熬煎。”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那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出,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来。”佳惠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罢。”红玉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一径往宝钗院内来.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且不去取笔.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那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m灼,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n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今见他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

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

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雷的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你可知道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焙茗也笑道:“爷别怪我。”忙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了,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y的,还跪着作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的穿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了.你我这些年,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正说,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再往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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