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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出走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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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一松,我顿时彻底陷入昏迷。

痛……

略微一动,背上就火辣辣的如同被火在烧。

“别动……”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灼热的呼吸细细吹拂我的鬓发,我呻吟着睁开眼。

苍白的脸,深刻的棱角,清晰的五官……他的唇紧抿着,瞳眸黝黑如墨,有痛有怨,同时也有无尽的悲怜。我不明白一个人的眼睛里怎么可能包含那么多复杂的情愫……但他眉心攒出的皱痕,却着实令我的心脏狠狠地痉挛。

“爷您终于可以放心去了……”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场景,我眨了眨眼,有些吃惊却并不算太意外地看到一道窈窕的身影。

“歌玲泽!”

“奴婢在!”

“好生照看着……”简简单单五个字,底下却隐含了千斤重的分量。

歌玲泽不经意地抖了一下,小脸低垂,僵硬地蹲了蹲身,“是。”

我嗓子干涩,嘴刚张了张,身披甲胄的皇太极已然旋身离去,头也不回地径直出了房门。我的一颗心猛地往下跌落,呆呆地望着门口,眼睛酸涩得发胀。

“主子!医官说箭镞入肉不深,未及要害,只需按时敷药……”

“安生!”我猛地一懔,不觉打了个哆嗦,牵动背上的肌肉一阵阵紧缩抽搐,“安生呢?安生呢?”

“主子别乱动,伤口会迸裂的!”

“安生……孩子!那个孩子呢?”我着急地大喊。

“主子!您冷静些,奴婢不知道您说的什么孩子……”

安生……安生……我伏在枕上,眼泪汹涌流出。安生……小安生!牙齿狠狠地咬上自己的手背,我悲痛欲绝。

那一箭,力达我背,小安生……只怕不能幸免!

“啊——”我哑然失声,号啕大哭。我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她!最终还是……我如何对得起黎艮,如何对得起扎曦妲临终的托付,如何……

“主子,出血了……天哪!”

一通忙乱,医官们进进出出,好容易消停了,我渐渐止住了哭泣,脑袋昏沉沉地发闷。歌玲泽表情怯怯地站在一边,小声说:“主子,福晋来了!”

我刚开始没听明白,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她低声再次重复:“是四贝勒爷的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她来看您……”

一口气呛在了肺里,我险些没缓上来,“这里……究竟是哪里?”[连城书盟]

歌玲泽愣了下,“这里是四贝勒府啊。”

眩晕感越来越重。皇太极把我从吉林崖救了回来,居然明目张胆地将我带到了赫图阿拉的家里!他这是……想做什么?!

“皇太极呢?”

“爷出征了!”

出征?!啊,是了,现在是大金国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大明十万兵马正在进逼赫图阿拉!

我轻轻嘘了口气,有点理解为何皇太极会来去匆匆,先前还因为他的冷漠而生出的那点感伤,现在已然释怀。

“今儿初几了?我……受伤昏迷了几天?”

“回主子话,今儿初三。主子您是爷昨儿个晚上从城外带回来的……那时主子身上满是鲜血,吓得奴婢……”

初三!原来已经初三了!我记得吉林崖杜松军队遇袭是在初一,想不到自己居然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主子!大福晋她……还在门外等。”

我皱紧眉头,心里极不痛快,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着:“你回说我还没醒……”

歌玲泽甚是机灵,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然明白,小声说:“是,奴婢知道了。主子您先歇着!”说着,一溜小跑出门。

我趴在床上,只觉得背上脊梁骨那里又痛又麻,于是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慢慢借此整理混乱的思路。

皇太极出征,不知道这仗会打多久,虽然他把我丢在家里,可以避开城外纷乱的战祸,但是这个家,何尝又能让我得到平静?

事情怎么就会发展成这样了呢?我刻意地逃避,在兜兜转转了两年后,命运竟然再次将我逼入两难的难堪境地!

对于我这个陌生的“入侵者”,哲哲,这位皇太极的正妻,她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前来探望我的呢?

天命四年,明万历四十七年,大明为镇压大金势力,从各地征调兵马,连同叶赫部、朝鲜李氏王朝士兵在内共计十一万余人。为扩大声势,对外宣称统兵四十七万,于春二月十一在辽阳誓师,兵分四路,企图合击大金都城赫图阿拉。

西路为主力,由山海关总兵杜松率兵三万人,由浑河两岸入苏子河谷,从西面进攻赫图阿拉;东路由辽东总兵李如柏率兵两万五人,由清河出鸦鹘关,从南面进攻赫图阿拉;北路由开原总兵马林率兵一万五千人,自开原出三岔口,从北面进攻赫图阿拉;南路由辽阳总兵刘铤率兵两万五千人,自宽奠,从东面进攻赫图阿拉。辽东经略杨镐坐镇沈阳指挥。

三月初一,明西路军突然冒进,通过萨尔浒山谷时,杜松分兵为二,留两万人在萨尔浒扎营,自率一万人突袭界藩城。傍晚,金国大贝勒代善、四贝勒皇太极等率两旗兵至界藩城阻击杜松,大金汗努尔哈赤则亲率六旗兵力,猛攻萨尔浒明军大营,将其歼灭。得胜后,努尔哈赤挥师转向吉林崖,与代善、皇太极等合击明军,杜松被射杀,明西路军覆没。

当晚,明北路军到达尚间崖和飞芬山,闻杜松败,惧怕之余乃就地扎营。初二清晨,金军未加休整,由吉林崖直扑尚间崖,北路军惨败,副将麻岩战死,总兵马林只身逃回开原。

夜晚八旗军退守赫图阿拉,皇太极正是趁此短暂时机,将受伤昏迷的我匆忙送回家中。

初三,明南路军抵达阿布达里冈,北距赫图阿拉约五十里,努尔哈赤率四千人留守都城,命众贝勒率主力日夜兼程奔赴南线,迎战刘铤部。

初四,代善命士兵乔装明军,接近南路兵营,突然发动猛攻,同时,皇太极自山上驰下奋击。最终刘铤战死,部众被歼。

初五,朝鲜兵在富察战败,投降金军。杨镐惊悉三路丧师后,急令东路李如柏部火速撤退。该部在逃回途中,自相践踏死伤千余人。

城外战捷的谍报先是源源不断地送回城内皇宫,然后再由各贝勒府的管事奴才将平安的喜报带回府中。

虽然我每日故作镇定,毫不惊慌,专等着歌玲泽将打探回的最新动向转告于我,但是内心深处却仍是暗自为皇太极担忧着。

背上的伤口未曾伤筋动骨,养了两日我便已能从床上坐起,下床略略走动,也因此才弄明白为何那日哲哲前来探我,居然还要人通禀——只因此刻在我的房门之外,竟是一溜排开站了十多名正白旗侍卫。

托腮望着窗外来回晃动的人影,我大为气闷,无论我把伤养得多快、多好,都不可能赶在皇太极回来之前跑出四贝勒府去,我已被他禁足!这间屋子,哲哲固然是进不来,我也同样休想出得去!

初六,战事终结,大金国大获全胜,八旗将士班师回朝。想着不多会儿就可再见着他了,我不禁忐忑难安,一整日都过得心神恍惚。到得傍晚,仍不见有任何动静,我突然觉得心绪不定,眼皮突突直跳。

“主子!主子——”歌玲泽叠声惊呼,从走廊外一路飞奔而至,我原本就紧张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贝勒爷回来了——他负了伤……”

脑子里嗡的一声轰鸣,我从椅子上弹跳而起,扯得背上伤口一阵剧痛,“他……在哪里?他现在在哪里?!”

“才……才回府,奴婢不是很清楚……”

我顾不得了,脑子就只一个声音在叫嚣——见他!去见他!马上……

闯出门去,门口的侍卫拦住了我,我怒火中烧,“我不跑!你们不放心尽管跟了来!我现在要去见爷,哪个敢挡我,仔细先掂量你们脖子上扛的脑袋有多重!”

众侍卫被我喝呵得均是一愣,歌玲泽从旁叱道:“依主子的话做就是!”他们这才恍然,急忙躬身行礼。

歌玲泽扶着我一路跌跌撞撞地顺着回廊往前走,侍卫们不敢玩忽职守,呼啦啦地全跟了来。我们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在偌大的贝勒府里横冲直撞,直把沿途的丫鬟奴才吓得连连闪避。

这个府邸比之十多年前已不知扩大了几倍,若非歌玲泽在前边带路,我多半会像个没头苍蝇般乱撞乱转。我心里一急,更是完全忘了该有的顾忌和收敛,在走到离主屋没多远时,冷不丁远处竟传来一个清丽的声音高声叱道:“这难道是要造反不成?还有一点半点的规矩没有?”我一愣,不由收住脚步,胸口上下起伏,扶着歌玲泽的胳膊,略略地喘气。

拱门口慢悠悠走出来三个人——一个主子模样的女人,身后跟了两小丫鬟。女主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脸盘略圆,面上打着薄薄的胭脂,一双细眉飞云入鬓,眉黛画痕很浓,显得与她的那张脸不大协调。

“主子!”歌玲泽面色大变,压低声在我耳边提醒,“这是爷的侧福晋钮祜禄氏……”

“我知道。”我冷冷一笑,当年皇太极娶她过门时,我曾见过这个额亦都的女儿一面,只是她当时不曾见到我罢了。这十多年下来,她样子变化不大,只是身材有些略略发福,福晋的架子端得也比当年更加像样。

“你是何人?”钮祜禄氏蹙着眉尖,面上带着警惕,“居然敢带着侍卫在府里乱闯,你还有点规矩没有?你眼里还有没有主子?”

我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做到心平气和,现在我整个心思都记挂着皇太极的伤势,没有闲情逸致来跟她扯淡。“歌玲泽!爷可在这屋?你去问问……”一路狂奔,牵动背上伤口咝咝地疼,我屁股一挪,往边上的石墩子上一坐,自顾自地平复紊乱气息。

“你——”钮祜禄氏气得脸孔扭曲,五官拧在一块儿,若非顾忌着我身后一票侍卫绝非是摆来当花瓶看的,她多半会仗着女主子的身份给我一巴掌。

“侧福晋息怒,这是我们扎鲁特博尔济吉特主子,平素只住在别苑,前几日因战乱才搬进府里来住……所以,还不太适应府里的规矩,您……”

“啪!”歌玲泽的话未讲完,钮祜禄氏蓄势已久的一巴掌终于落下。我心头一跳,怒火终于还是被她的盛气凌人给勾了出来。

“不懂规矩的野丫鬟!”她冷言一扫,倨傲地看向我,“我这也算是替你管教下人了!你进门也有三年,怎么还是半点长幼尊卑都分不清?你在别苑住着可以另当别论,如今进了园子,就该懂得这些礼数。爷是当今四贝勒,满朝官员的典范,如何……”

“你什么身份?”我不冷不热地开口,歌玲泽垂着脑袋,咬着唇角满脸委屈,我扫了她一眼,重新将目光转回钮祜禄氏的脸上。她被我打断训话,憋得满脸通红,我冷眼打量她,轻笑,“请问,你什么身份?”

“什……什么意思?”

“你是贝勒爷大福晋?”我呵呵一笑,“好像不是吧?”

她哑口无言,怔怔地望着我。

我缓缓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歌玲泽的肩膀,“行了,别杵在这儿,去问问爷可在主屋?我和侧福晋还有些贴己话要讲……”

歌玲泽惊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冲她微微一笑,她这才迟疑着走开。

“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钮祜禄氏咬牙。

“是,我在这儿,侧福晋还有何指教?”

“你莫猖狂得意!”钮祜禄氏压低声音,嘴角勾起一弯冷笑,“你早些年进门时,爷的确是专宠了你一阵,可这两年谁不知你早已失宠,爷甚至连你的别苑都未曾再踏足一步,你如今就和那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大福晋无甚区别,同样是遭爷嫌弃的女人!我若是你啊,便会收敛己身,好好待在屋里反省,而不是那么张扬地跑出来给自己丢脸!”

我微微一愣,她的话里蕴藏了太多令我惊叹的信息。

面对钮祜禄氏洋洋得意的笑容,我忍不住想出言相讥,恰在这时对面屋里迈出来了人,细声细气地说:“爷问,方才是谁打了歌玲泽呢?”这熟悉的声音触动了我记忆深处的某根丝弦,我猛然一震。

钮祜禄氏笑颜迎了上去,“姐姐,原来你也来了,我就说么,爷那么宠你,回来如何能不召姐姐来伺候呢?”

“唉!瞧你说的……”她浅浅地笑了一下,视线不经意地往我这边投来。我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可是两条腿却像灌了铅般怎么也挪不开步。

笑容乍收,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我:“你……”

“姐姐,那是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

避无可避,我无奈地笑了笑,从树荫底下走了出来,直接迎向她狐疑惊讶的目光。

“你……”

“爷在屋吧?”这么些年不见,葛戴成熟了许多,气度雍容,比之当年的那个咋咋呼呼的小丫鬟,此刻的她多了几分妩媚动人。

她懵然地点点头,不自觉地抬手替我打帘子,“是,爷在屋。”

“谢谢!”我昂首跨步进去,完全不理会钮祜禄氏那副眼珠都要掉下来的惊愕表情。

厅内四角静静地站了七八名小丫鬟,眼波不自觉地往内屋掠去,里面沉寂得似乎连声呼吸都听不到。我正犹豫不决,歌玲泽已轻巧地跨了门槛出来,“主子,爷让您进去!”

房间内光线不是很好,窗户都闭上,没有通风,一进屋我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鼻子抽了一下,四下环顾,却见床榻上皇太极恹恹地平躺着……

一颗心顿时如雷鸣般怦跳起来,我惴惴不安地靠近,他脸色苍白地闭着眼,那副憔悴疲惫的样子让我的心揪痛起来。

“喂……”我轻轻喊他,鼻子涩涩的,眼眶微湿,“我来了……你伤哪儿了?”手指微抖地抚上他瘦削的脸颊,触感冰冷,“伤得重不重?你……”

那双紧闭的眼倏地一睁,直直地盯住了我,我只觉头皮一阵发麻,突然臂上一紧,竟被他伸手抓了个正着。

“啊——”他揽臂一收,我稳稳地趴在他怀里,头枕在他的肩窝。他的左手有力地托在我的后腰上,很小心地避开我的伤口,我涨红了脸,低呼,“你……”

沉重的呼吸压下,冰凉的唇瓣封住我的双唇,我心魂俱醉,再也无力挣扎,手足微微发颤,不自觉地搂紧他的脖子。

“悠然……”他忘情地喊我。

我一凛,忙推开他,“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你到底……伤在哪儿了?”他含笑不语,眼眸晶亮,绽放睿芒。

一种被设计了的古怪感突然冒了出来,我转念一琢磨,已是恍然,指着他叫道:“你……你骗我!你没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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