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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天地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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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想,又道:“即便我舍得拉下这张老脸替你求情,有用吗?”

少年崔瀺嚅嚅喏喏:“总得仗义执言,说点什么嘛。”

他向后仰去,躺在凹凸不平的青色石崖上,望着高不见顶的深邃夜空,自言自语道:“你和宋长镜是不是跟我一样,有过私底下的盟约?”

杨老头笑道:“有啊,而且没怎么遮遮掩掩,要不然李二就不会跟宋长镜闹出那么大动静来。与其让你们的皇帝陛下费心猜疑,还不如放在台面上,让他自己看见,心里有个数。不过我估计以宋长镜的桀骜性格,到了京城,肯定是当面一五一十说了的。”

少年崔瀺愤愤道:“我只是运气不如宋长镜罢了。我就不该来这个破地方,还洞天福地呢,他娘的,这地方根本就是我崔瀺的殃地!”

杨老头笑道:“对另一半国师崔瀺而言,可未必。”

少年崔瀺坐起身,怒道:“杨老头,你再这么说话,我跟你掰命啊!”

杨老头转头看了眼接连遭受横祸的少年,不再火上浇油:“你有没有意识到,在被断去牵连后,你变了很多?”

少年崔瀺皱了皱眉头,纳闷道:“有吗?”

杨老头点头,色认真道:“有。心性渐变,魂魄渐稳,虽然修为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比较之前的那个国师崔瀺,你总算有一点少年的模样了。”

少年崔瀺脸色铁青,眼冒火。

杨老头望向远处,打趣道:“看来读书还是有些用处的。”

原本只是寄居于这副宝贵身躯的崔瀺,如今就像是迁徙远方、扎根当地的移民。

崔瀺,一分为二。国师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少年崔瀺魂居住的身躯既是立身之地,也是一座牢笼。

少年崔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投水自尽了,赶紧转移话题:“皇帝陛下先前没有答应将龙须溪和铁符河合并为一条江水划分给河婆,而是一分为二,各自提拔。同时将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无征兆地提拔为落魄山山,并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颗黄金头颅送往这龙泉县城。如此说来,是将皇弟宋长镜和那位枕边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杨老头望向西边绵延起伏的山脉和山峰,问道:“崔大国师也需要这么揣摩帝心?”

少年崔瀺愣了愣,喟然长叹:“一是久在樊笼里,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远,喜欢阳谋,堂堂正正,实在是让人小觑不得。换成别的王朝,宋长镜早就篡位了。至于那个娘儿们,说不定早就尝过女帝的滋味了。”

“东宝瓶洲小归小,有一件事情却是别洲没有的,那就是在有据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现过一位君临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妇人蠢蠢欲动,想要摘得头魁,借此机会混一个流芳千古,哪怕是遗臭万年,估计也愿意。”

“就是不知道大骊能否熬过这个坎,就算熬过去,又不知要倒退多少年。”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么,猜得到他会做什么。”

说到最后,少年蓦然采奕奕。

杨老头问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崔瀺叹了口气,色复杂道:“那个我,应该不知道了吧。”他使劲揉了揉脸颊,“那龙尾郡陈氏突然在这里开设学塾,无偿为龙泉县所有蒙童授课,重金聘请了三位先生,无一不是名动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与陈氏关系莫逆的客卿清客。这其中有没有颍阴陈氏的授意?是不是他们这一支儒家文脉在东宝瓶洲有所图谋?”

杨老头呵呵笑道:“我知道这段因果,但是不告诉你,反正你马上就要卷铺盖滚出这里了。我能跟你聊这么多,就很仁至义尽了。”

少年崔瀺这次倒是没有生气:“走了好。”但他站起身后又瞬间变脸,气得跺脚,暴怒大骂,“好个屁!带着两个天大麻烦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给那小子当弟子是怎么回事?老头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没了境界修为,没了身份地位,干脆就连学问也丢光了?你要是敢现在站在我面前,我这次保证骂得你狗血淋头!老头子你这叫臭不要脸,耍无赖知道不?做人要讲点良心讲点道理啊……”

杨老头伸出大拇指,啧啧道:“少年侠气,英雄胆色。”

少年崔瀺突然止住骂声,小声问道:“我可没指名道姓,老头子曾经是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啊,现在就剩下那么一丁点儿了,总不能还可以听到我的言语吧?”

杨老头站起身收起烟杆,拍拍屁股准备走人:“那可说不定,毕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会有例外呢。”

少年崔瀺一阵干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时,一本本最寻常的儒家蒙学书籍依次凭空浮现在他身前,无人翻动,却自行缓缓摊开了第一页。少年崔瀺呆若木鸡,如丧考妣。

杨老头扬长而去:“唉,有人又要读书喽。”

少年崔瀺眼呆滞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声朗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猛然回过,望向那个老人的背影,“你大爷!是不是你故意泄密,将我的话语传给了老头子?老王八,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啊,我不过是说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这么记仇吗……”

少年崔瀺没来由地手掌一抖,痛得打了个激灵,如有严苛学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规矩戒尺敲打顽劣学生。

他继续嘶吼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红烛镇枕头驿门口,对一个穷酸老秀才恶语相向的驿卒大概是觉得不能跟一个糟老头子动拳脚,所以最后还是骂骂咧咧地跟老人说,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离开了,是顺着绣花江往南去了。

看到老秀才转身离去后,驿卒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后才记起是自家驿站门口,又赶紧悻悻然拿脚尖抹掉。

自从那些孩子来了枕头驿,怪事就接连不断出现,最后还害得为人厚道的驿丞大人丢了官身,真是一帮扫把星。

老秀才走在街道上,仔细想了想,临时决定就此作罢,路遥知人心而已。

他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根碧玉簪子,随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则去往了西边。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是否殊途同归,不知道,不好说。

但是脚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一艘大船上,因为有一头碍眼碍事的白色驴子,害得陈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头,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船舱里。好在四人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气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不过很快,他就笑嘻嘻地让林守一帮着牵毛驴,自己爬上驴背。坐船又骑驴,李槐笑得合不拢嘴。

林守一握着缰绳,江风徐徐而来,轻轻吹拂少年的鬓角发丝。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里有黄纸符箓和《云上琅琅书》。

陈平安蹲在一旁,正拿着柴刀动作娴熟地劈砍绿竹,他答应过要给林守一和李槐一人做一只小书箱。

蹲着也不愿卸下翠绿书箱的李宝瓶突然惊讶道:“小师叔,你头上的簪子不见了!上船之前分明还在的。”

陈平安愕然,摸了摸头顶发髻,有些茫然。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种种意外,所以虽然心里很失落,仍是笑道:“没关系,我记得那八个字,以后给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样的字。”

李宝瓶点了点头。

走在红烛镇街上的老秀才会心一笑,低声道:“善。”

绣花江很秀气,绿波荡漾,没有什么疾风劲浪,水面宽阔却给人温婉的感觉。

陈平安四人乘坐的南下之船有两层,多是青衫儒士和商贾旅人。李宝瓶是不怕生的,喜欢背着小书箱往人堆里凑,竖起耳朵听他们高谈阔论。一般文人士子见到是个长得灵气的小姑娘,还背着个远游求学的绿竹小书箱,又是安静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对小姑娘便有些善意笑脸,继续闲聊,言谈无忌。

李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骑着白色毛驴在船头小范围打转绕圈,如同巡视边关的大将,不可一世。说来怪,白驴还真就只愿意让李槐骑乘,这让李槐高兴坏了,至于什么风雪庙的魏晋将来过来牵走驴子时,要狮子大开口跟那人讨要报酬这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反而全被李槐当作了耳旁风。

林守一来到陈平安身边,背靠船栏内壁而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阿良说我是练气士了,又是如何成为练气士的?”

陈平安停下手中的柴刀,笑道:“当然想知道,但是没好意思问,怕你多想。”

林守一有些郁闷。学塾三人当中,瞎子都看得出来,陈平安真正在乎的人只有李宝瓶。在他和李槐之中,陈平安应该是更加亲近李槐的,至于是不是因为都出身于小镇市井陋巷的缘故,或是自己太过沉默寡言的关系,林守一不清楚,而且对这些不值一提的琐碎事情,其实他也从不真正在意。但是难免郁闷。

林守一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只银白色小葫芦的厉害?”

陈平安先是不露声色地环顾四周,然后点头低声道:“连阿良都说这是少有的什么养剑葫,当然很宝贵稀有。”

林守一说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当初因为练拳拒绝喝酒,错过了多大的机缘?我之所以能够正式登山,成为一名练气士,就是因为喝过了小葫芦里的酒。喝过酒之后,我感觉得到,无论是血肉筋骨还是视觉听力,还有体魄脚力,都强于从前。原本这趟远游走得最吃力的我到后来甚至可以跟上你的脚步了,你没有看出来?”

陈平安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沁凉的绿色竹片:“其实你离开铁符河边后,后边的山路就走得很轻松了。”

林守一脸色不变,轻描淡写道:“哦,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陈平安笑道:“阿良懒散得很,本事大却不愿意管小事。那么我是带路的,当然要照顾到你们每个人的脚力,什么时候停下来休息,要心里有数,需要让大家走得不那么累的同时,还要尽可能让你们靠着走路增长脚力。我们的路还很长,我希望大家以后不用那么吃苦。”

林守一看着陈平安的脸色和眼,双手环胸,没来由地冷哼道:“别人说这话,我可不信。”

陈平安扬起手中的竹片,笑问道:“越来越顺手了,不过肯定是最后一只竹箱做得最好看,那么这一只先给李槐?那我就做得小一些了。”

林守一瞥了眼骑在老驴上的李槐,摇头道:“算了,先给我做吧。大不了被他念叨几句。”

陈平安笑了:“那我尽量给你做得结实一些,多用点绳子。仙大人嘛,如果以后真能够像阿良那样飞来飞去,不牢固一点,怕是背不了几天。”

林守一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不算笨,可想要跟上这个家伙的想法,实在是很难。他突然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地问道:“为什么在枕头驿,阿良走了没多久,你就把朱河、朱鹿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李宝瓶?”

陈平安脸色认真起来,反问:“你觉得我跟宝瓶关系好,还是跟那对父女关系好?”

林守一没好气道:“废话。”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我必须要让宝瓶清楚知道,从她们家里走出来的人做了什么事情。朱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大致清楚了,阿良故意给她设置陷阱的时候,她不单单是犹豫那么简单,而是希望她爹朱河……再一次站出来。如果说在棋墩山,因为她的乱来,让我们都陷入危险,可既然事后大家安然无恙,我可以认为是她救父心切,所以我虽然心里有气,可绝不会当面埋怨她半句话。但是在枕头驿廊道里,朱鹿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值得被原谅。我觉得只要别人给的好处够多,她会出卖任何人,包括她的小姐宝瓶。”陈平安有些感伤,“如果她还是这样的性子,总有一天,她爹真的会被她害死的。我不希望朱河这么一个不错的人,活着离开红烛镇后,最后还要死在自己女儿手上。为什么明明有爹,却不知道珍惜呢?”

林守一脸色冷漠:“你以为世上每个爹娘都很好吗?”

陈平安语气坚定道:“别人不管,我的爹娘就很好!”

林守一脸色有些难看,不过陈平安之后的言语让少年脸色稍稍缓和:“朱河是个好人,但是好像不太会教子女做人。有些事情,既然对错那么明显,为什么不说不教呢?我想不通。林守一,你人很聪明,知道原因吗?”

林守一色有些疲惫:“可能是灯下黑吧。不过天底下的父母,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天下父母心’可以一概而论的。陈平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爹娘走得早,有些事情才不用那么纠结。当然,我没有其他意思,如果话难听了,你别往心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当然不会。”

林守一瞥了眼陈平安的发髻:“簪子就这么没了,不找找?”

陈平安继续低头打造小书箱,摇头道:“找不到的。你以为我这么贪财的人,这么贵重的东西会自己弄丢吗?”

林守一的脸色突然古怪起来:“难怪阿良说我的名字应该跟你换一下。”

陈平安好问道:“这里头有说法?”

林守一已经转移话题,身体微微前倾,对着身为行家的陈平安指手画脚道:“书箱这里能不能做出一点弧度来,否则太死板了些,方圆有度更好,远远看着也会舒服。”

陈平安点头道:“我尽力啊,到时候做出来效果不好,我可就不管了。”

知道这家伙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说不管那就是雷打不动的真不管了,于是其实对小书箱寄予很大期望的林守一顿时急了,加快语速:“那怎么行,这些棋墩山的竹子很有来头的,用掉一片就少一片。我的书箱必须要赏心悦目,同时兼顾实用牢固。陈平安,你动柴刀的时候可以慢一些啊,搭建竹箱框架的时候多想想,一定要多想想啊……”

陈平安依旧下刀如飞,地上不断坠落零碎狭短的绿竹,然后又一一被陈平安收入背篓,看得林守一惊心动魄。陈平安眼角的余光瞥见冷峻少年的焦急模样,忍住笑:“要不然还是最后做你的书箱?”

林守一怒道:“我叫林守一,我是那种喜欢反悔的人吗?”

陈平安突然知道为何阿良那么喜欢使坏了,感觉不错。

李槐牵着毛驴大摇大摆来到两人身边,大大咧咧问道:“陈平安,你说阿良会不会明天就回来了?”

陈平安抬头道:“忘了?”

李槐赶紧捂住嘴巴,松开之后,贼眉鼠眼地四周张望一番,这才松开缰绳,蹲在陈平安对面,压低嗓音说道:“那就后天,后天也行。反正最晚最晚等我们下船,如果阿良还没回来,那我以后就不认他这个朋友了。陈平安,你说,我这是不是已经很厚道了?到时候阿良跪在地上求我的时候,嗯,你可以适当替他说说好话,到时候我再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继续跟阿良做朋友。”

林守一干脆闭上眼睛。对于这个同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很好的选择。他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人,真怀疑有一天李槐闯了祸之后,自己会幸灾乐祸。

一声毛驴的嘶鸣声响起,然后是一名稚童的跌倒哭喊声。

李槐转头望去,有些发蒙。是那头白色毛驴闯祸了,估计是那个倒霉孩子觉得好玩,跑去逗弄驴子。可那头畜生脾气大得很,虽然不会伤人,可绝对要吓唬一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小家伙。比如现在,它扬起蹄子,一次次重重踩踏在船板上,吓得那个坐在地上的孩子都不敢哭了。

陈平安猛然放下手中刀和竹,快步走去,小心翼翼搀扶起了孩子,然后伸手作势压了两下白色毛驴。毛驴看到陈平安的手势后,虽然还有些焦躁,可终是停了下来,安安静静站在原地。

孩子穿着一身绸缎衣衫,胡乱挥舞双手,使劲挣脱开陈平安的搀扶,看到家中长辈从大船二楼迅速赶来后,顿时号啕大哭起来。一个身材壮实的黑衣大汉三步作一步瞬间来到孩子身边,蹲下身小声问道:“瑜少爷,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替你出气!”

陈平安对试图蹑手蹑脚逃离的李槐招了招手,后者缩了缩脖子,与陈平安对上视线后,不敢继续当缩头乌龟,走到陈平安身边,耷拉着脑袋,病恹恹小声道:“我家小白驴绝不会胡乱咬人的,不骗你,陈平安……”

陈平安“嗯”了一声,轻声道:“但不管怎么样,你要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李槐抬起头,满脸委屈道:“凭啥?是那个孩子主动招惹小白驴,又没伤着他,我为啥要道歉?那个不懂事的孩子要跟我道歉才对。”

陈平安刚要跟李槐解释什么,李宝瓶一溜烟从远处跑回来,站在陈平安身边。林守一也起身,只不过留在原地,需要帮着陈平安看护背篓。

那伙人中有一声威严怒喝响起:“大胆孽畜!竟敢伤人!”

原来是一个满身官威的中年人。他脸色阴沉,眼在四人身上一扫而过:“你们长辈呢?出来!”

陈平安脸色平静,轻声道:“李槐。”

已经大半身子躲在陈平安背后的李槐怯生生道:“吓到你们家小孩,是我没管好我家小白驴,对不起啊。”

一鼓作气跟那些陌生人道歉后,李槐哽咽起来。阿良曾经打趣这个小兔崽子只会窝里横,家里当老爷出门装孙子,这倒是没冤枉他。

陈平安轻轻揉了揉李槐的脑袋,然后望向那个中年人:“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中年人嗤笑道:“屁大孩子,好大的口气,让你父母长辈出来说话!”

一个满脸心疼的雍容妇人抱起孩子,听着怀中孩子不停告状,说是那毛驴乱撞,见着他就要张嘴咬人,凶得很,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肯定就要被那头畜生咬掉一条胳膊了。妇人气得嘴角抽搐,眉眼愈发凌厉,冲中年人愤怒道:“你也不管管?在京城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自己儿子还要被一头畜生欺负,你不嫌丢人,我一个妇道人家都替你臊得慌!”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望向那个脸色阴晴不定的中年人,缓缓道:“我们长辈没有随行远游,所有事情,我可以做主。”

妇人视线偏移,冷冷望向陈平安,讥笑道:“四条腿的畜生都管不好,两条腿的能好到哪里去?一群有爹生没娘养的贱种!”

李宝瓶气得嘴唇颤抖,满脸涨红出声道:“我家小白驴乖得很,做错了事,我们认!没做错的,不许你们乱泼脏水!有本事你们再问那个孩子一遍,问清楚事情起因和经过再来大放厥词!”

林守一脸色阴鸷,抬臂伸向怀中。

那叠黄纸符箓之中,品秩高低悬殊极大,以林守一如今刚刚踏足修行的体魄和意,只能驾驭最低的三张符箓,例如那名为“盘中珠”的水符,最适合在此时此地使用。

陈平安快速望向林守一,投去一个隐晦的询问眼。后者点点头,也以眼示意那尊阴离此不远,他已经与之联系上,阴随时可以出现。

陈平安收回视线后,对男人一本正经道:“希望那位夫人能够跟我们道歉。”

中年人似乎觉得跟一群孩子较劲太掉价了,而且多少也晓得自己儿子的脾气,所以先前的怒意重新落回肚子。此时听到那个草鞋少年的荒诞言语,颇觉滑稽,只当是市井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不以为然道:“既然你们道歉了,又是长辈不在身边的情况,我也不计较什么,但是要防止那头畜生再度伤人,我觉得最好还是将其击毙,否则等到真伤了人,后果就真的很难收拾了,绝不是你们几个孩子担当得起的。”

妇人冷笑道:“敬复!主辱臣死的道理都不懂?”

最先出现的那个黑衣汉子色有些尴尬,赶紧转身向那位一家主妇弯了弯腰。

孩子突然在她耳畔窃窃私语,指了指李宝瓶。妇人点点头,笑道:“对了,打死那头畜生丢入江水之后,记得稍稍教训一下那三个小家伙就行了。至于那个红棉袄的小姑娘,我看着挺顺眼的,给我家瑜儿当个贴身丫鬟就不错,也算赐给她一点造化福气。”

李槐惶恐至极,使劲抓住陈平安的袖子:“他们打我骂我都没关系,但是小白驴不能死。我再跟他们认错,我可以把那本书赔给他们,你不是告诉我那本书很值钱的,不要丢了吗……”

陈平安伸手重重按住李槐的脑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认个屁的错,你现在已经没任何错了。”

李槐愣在当场。

陈平安另外一只手按住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小师叔试试看能不能帮你出气,现在不好说,但是试过了才知道。”

林守一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轻轻摇头,最后望向看似通情达理的中年人,问道:“是不是道理讲不通,没得聊了?”

中年人有些心烦意乱,眯眼阴沉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他一挥袖,对身旁黑衣扈从下令道:“杀驴!”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气势浑然一变。

阿良曾经教过他一门十八停的运气法门,他尝试过很多次,最多七停就要绞痛得难以自禁。要知道,陈平安对于疼痛一事的忍耐程度是远超同龄人的,这次只支撑到第七停就让他差点满地打滚。不过对于前六停,拥有武道二境体魄的陈平安就能相对顺畅地完成。显而易见,六停与七停之间存在着一道极为关键的分水岭。

陈平安在棋墩山跟五境巅峰的朱河切磋,虽然朱河事先说好就将气机运转压制在三境的地步,但少年与其对战起来犹有一战之力,双方打得有来有回。朱河不曾真正走入过江湖,所以不太清楚这其中的意义。只有当初小镇上那位兵家剑修才能够一眼看出,少年在河边粗朴至极的走桩早已浑身走拳意。

练拳不练真,三年鬼上身。练拳找着真,一拳打死。

朱河当然知道这两句话,但由于尚未跻身六境,不曾领略到武道更高处的风光,所以并不算领悟其中真相。他甚至不知道,在他坚信的止境便是第九境之上,还有着传说中“山登绝顶我为峰”的第十境。

武道一途,凭借机缘天赋跨过门槛后,能吃多少苦,就享多少福,最是公平。

不管山上修行的练气士再如何瞧不起“下九流”的纯粹武夫,当拳头真正落在这些仙头上的时候,那可是真的痛。

黑衣汉子大踏步向前,从儒衫家主身边走出,随口道:“劝你们最好让开。”

陈平安二话不说,一步向前,船板声响沉闷,外人看来声势平平,最多就是少年有些莽撞气力罢了。

《撼山谱》拳法的走桩总计六步,大小错开,陈平安在死死记住十八停后,自己尝试着去一停一步。他一旦跟自己较起劲来,那真是无药可救的。就像当初只因为宁姚姑娘的一句话,陈平安就决定要练拳一百万次,在那之后每天都不曾懈怠。

身为三境武夫的黑衣汉子虽然对看到一个萍水相逢的贫寒少年走着有模有样的拳桩有些惊讶,可仍是没有半点小心戒备,反而还有些庆幸。毕竟如果只是杀了毛驴之后欺负几个孩子,他的脸面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这艘船上可是有不少担任家族扈从的同道中人。

六步拳桩迅猛走完,陈平安最后一步轰然发力,脚底船板吱呀作响,整个人已经如一支箭矢瞬间来到黑衣汉子身前。

目瞪口呆的汉子竟是只能在仓促之间猛提一口气,双臂护在胸前。

汉子的手臂传来一阵铁锤重砸的剧痛,整个人被一撞之下只得踉跄后退,好不容易止住后退颓势,正要让近乎麻痹的双手迅速舒展些许,不料一抹黑影如附骨之疽高高跃起,以膝盖撞在了中门微开的汉子胸口。

这一下汉子当真是受伤不轻,砰然一声倒飞出去。

当鲜血涌至汉子的喉咙,他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心反而比之前更加清澈。到底是实打实的三境武夫,想着那少年出人意料的狠辣攻势,多半是强弩之末了,只要等到自己借着这股冲劲在远处摔落,应该就可以很快起身迎敌。

但是那个草鞋少年如一阵江心的清风,速度不减反增,已经来到尚未摔落在地的汉子身侧,对着后者脑袋就是一拳抡下。

砰!黑衣汉子的身躯被直直打落地面,由于下坠势头过大,甚至还在船板上微微反弹了一下。

呕出一大口鲜血后,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夫就这么彻底地昏厥了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当看到他晕死过去后,少年几乎要踩在他面门上的那只草鞋骤然收了回去。

一切不过是眨眼工夫。

中年男人来不及转身,只是保持那个扭头的姿势,一脸读书人掉进粪坑里的表情。

妇人脸色雪白,怀中的孩子张大嘴巴,一行仆从丫鬟更是没回过来。

陈平安瞥了眼脚边的黑衣汉子,确定没有出手偷袭的可能性后,看了眼儒衫男人,最后把视线停留在妇人身上,缓缓开口道:“现在道理是不是讲得通了?”

吓破了胆的妇人突然对中年男人尖声道:“马敬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你堂堂大骊清流官员难道也要当废物?快点亮出你的官家身份啊!”

中年男人转身,伸手指向陈平安,暴喝道:“你放4!本官是这条绣花江尽头的宛平县县令!此时正是在赴任途中……”

陈平安根本不去看那个恼羞成怒的男人,死死盯住妇人。

妇人那句“有爹生没娘养”,还要掳走李宝瓶当丫鬟,他记得很清楚。

陈平安不是不记仇的人,有些别人伤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陈平安熬一熬,也就忍过去了;可有些必须要报的仇,只要一天没报,那么他活一百年,就能记住九十六年!

阿良曾经笑问:“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一板一眼回答:“四岁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陈平安再次如清风一冲向前,一脚踹得那妇人连同怀中孩子一起踉跄摔倒。

只是比起那个黑衣汉子,他们的惊吓多过疼痛。

陈平安冷冷瞥了眼那个锦衣玉食的孩子。

中年男人破口大骂道:“岂有此理,你竟然连妇孺也不放过?匪人竖子!丧心病狂!”

陈平安走向他,说道:“只要是个人,到了懂事的岁数,就要讲道理。我管你是大是小,是男是女?”

中年男人步步后退,始终伸手指着陈平安,颤声威胁道:“我要治你的重罪,让你吃一辈子牢狱饭!”

就在此时,二楼有人沉声道:“小家伙,这就有些过分了啊。教训过那名扈从就差不多了,还不快快收手?如果继续不依不饶,靠着一点本事就敢恃武犯禁,老夫虽然不是官场中人,可要拦下你,帮助那位县令大人将你抓捕归案,还真不难。”

陈平安闻声转头望去,一名青色长衫老者站在二楼船头,身旁站着一个佩剑的白袍男子,正在闭目养。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中年男人说道:“跟我们道歉。”

中年男人眼见有人仗义执言,无形中胆气大壮,愤怒道:“休想!到了宛平县辖境,本官要让你这个匪徒见识一下我们大骊的律法!”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道歉!”

中年男人有些畏缩,望向二楼,高喊:“还望老先生见义勇为,在下定会铭感五内!”

老人对此面无表情,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少年,老夫最后劝你一句,停步,收手!”

陈平安对船头的林守一以眼示意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转身问道:“先前老前辈在做什么?”

老人坦然笑道:“自然是袖手旁观。当然了,若是那位县令大人真敢强夺民女,老夫肯定也会出手阻拦。”

陈平安又问道:“那他们杀我们的驴子呢,您会不会拦着?”

老人哑然失笑道:“老夫又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自然不会出手拦阻,一头驴子而已。”

陈平安继续问道:“那到底是谁没有道理呢?”

老人愣了愣,破天荒有些犹豫:“道理嘛,大概还是在你们这边吧。但是小家伙,有了道理,不代表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陈平安最后说道:“要他们道歉,就是为所欲为了?老先生,那咱们的道理还是不太一样。”

老人哈哈大笑道:“那今天老夫还真就要看看,到底你的道理,大不大得过老夫的道理。”

手臂自然垂下的陈平安点了点头,手腕悄然一抖,另外一只手指向那个已经睁眼的白袍男子:“靠他对吧?”

林守一心领会,嘴唇微动。

老人早已怒意满胸,只是脸上依然笑意如常,点头道:“怎么,不服?”

他笑着转头望向身边的扈从剑客:“白鲸,那个小家伙好像觉得自己的拳头比你的灵虚剑更能讲道理啊。”

白袍剑客扯了扯嘴角,泛起淡淡的轻蔑讥讽。

就在此时,异象突起。还不等船上内行咀嚼出“灵虚剑”三字的分量,仿佛剑仙出世的白袍剑客就像被人抓住脖子,从二楼船头横飞出去,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最终一头狠狠撞进绣花江,溅起巨大的水花,过了很久也没能浮出水面,生死不知。

那个中年男人吓得肝胆欲裂,望向已经开始登楼的少年,赶紧亡羊补牢:“对不起,我错了!是本官错了!”

陈平安来到老人身边,二楼船头只剩下了脸庞抽搐的他。

看到少年的身形后,老人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轻声问道:“老先生,您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照理说懂的应该比我多很多,您的道理都跑到狗身上去了吗?”

老人正要说话,一个白影好似一条大白鱼跳出了绣花江,原来是白袍剑客白鲸被抛回了大船二楼。

老人弯下腰,欲言又止。陈平安已经下楼离去。

中年男人让家中所有人乖乖站好,在陈平安走过的时候,人人赔礼道歉。

陈平安对他道:“可以了。不过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恨不得杀光我们。”

中年男人膝盖一软,恨不得给这个少年跪下来。

陈平安不再搭理他们,回到船头原位坐着。

李宝瓶伸出大拇指,林守一依旧背靠船栏内壁,脸色平静。

李槐满心愧疚,攥紧白色毛驴的缰绳,生怕再给陈平安招惹麻烦。

陈平安认真想了想,轻声道:“以后我练拳要更加勤快一些。再就是林守一,如果可以的话,你也别偷懒。”

林守一笑着点头:“不用你说。”

李槐小声道:“对不起,陈平安。”

陈平安抬起头,笑道:“你该说的对不起早就说了。如果是因为惹了后边的那些麻烦才跟我说对不起,那不用。只要你没错,就别认错,跟谁都是这样。我们今后去大隋的路上还是像今天这样不惹麻烦,但麻烦找上门了,也绝对别怕麻烦!做得到吗?”

李槐一下子热泪盈眶,挺起胸膛:“我可以的!”他又很快破涕为笑,“陈平安,你可以啊,打架好生猛,要不然以后我也喊你小师叔吧。”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他立即改口道:“以后再说!”

陈平安突然加了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真遇上了拼命也打不过的对手,那就赶紧认错认?,不丢人。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李宝瓶双臂环胸,靠着小书箱,气呼呼道:“小师叔,这件事,不行的!”

林守一拆台道:“我觉得可以。”

李槐嘿嘿笑道:“我反正听未来小师叔的。”

绣花江水底,如鱼游荡在水中的一尊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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