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摇头道:“哦,给我媳妇穿金戴银,让李柳有一大堆胭脂水粉,李槐每天大鱼大肉,就真是对他们好?我觉得不是。”
茅小冬打趣道:“万一他们觉得是呢?”
李二仍是摇头:“有人让我不许那么做,这是一方面;二来,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以前在小镇上,就我媳妇她家那些亲戚,知道了我的底细,那还不得坏事做尽?到时候我怎么办?打死他们,跟他们讲道理?人家会听?还不是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最后肯定只有我媳妇最伤心,自家和娘家两头难做人。当然了,在骊珠洞天里边,家境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李二完全收敛气势之后,那缩头缩脑的模样真是比普通汉子还不如,但是言语之间眉飞色舞,再不像以往在小镇那般臊眉耷眼窝窝囊囊的,“虽然一直待在屁大点地方,可这点道理我还是想得通的。一家人,安安稳稳的,谁都饿不着,儿女、媳妇想吃肉就吃得上肉,我嘴馋了也能喝得上口酒,比啥都强。”
李二望向廊墙外的京城风景,有句话放在心底,没有说出口:
我哪怕真的是个窝囊废,可如今在儿子心里,我李二已经是个还不错的爹了,没给他丢人现眼,你们知道我李二为此有多开心吗?
李二一想到这里,就告辞一声,一闪而逝,火烧屁股地赶往东华山。
除了想念那娘仨,再就是一件关于儿子的事情,他李二如今可以出手了。
茅小冬感叹道:“李二算是活明白了的,很多聪明人远远不如他。”
说书先生笑道:“甲子之前的十境武夫,怎么可能真是蠢人?”
不过他又唏嘘道:“可就目前看来,还是三人之中战力最弱的大骊藩王宋长镜最有希望达到那个境界,不单单是宋长镜年纪最轻这么简单。”
茅小冬点头道:“宋长镜的武道心性之好,比年纪轻还要可怕。”
说书先生笑问道:“你是说那人以绝对碾压的姿态出现在大骊皇宫后,宋长镜敢于誓死不退吧?”
茅小冬笑着反问:“你是想问大骊的白玉京飞剑楼到底是真是假吧?”
两个算是活成精的老狐狸并肩而行,视线没有任何交汇。
李二回到住处的时候,他媳妇等人正在吃饭。
林守一弄了两大食盒的饭菜,满满当当的一桌子。妇人跟李槐坐一条长凳上,李柳和林守一相对而坐,还有一条凳子留给了迟迟未归的李二。
两手空空的李二走到门口,才记起忘了买点东西。因为有林守一在场,妇人只是丢了个“等下再跟你算账”的眼。
李二搓着手坐下后,发现还有一坛酒,看了眼林守一,问道:“要不一起喝点?”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酒量不好,就陪李叔叔稍微喝点。”
李二咧嘴笑道:“酒量不好怎么行。”
妇人怒道:“怎么不行了?家里有一个酒鬼还不够?”
林守一多聪明一人,顿时手一抖,差点把递过去接酒的大白碗给摔在桌面上。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冷峻少年,在这一刻笑得如何都合不拢嘴。
李二也给妇人吓得一哆嗦,同样差点没拿稳酒坛。
李槐使劲啃着油腻的大鸡腿,含糊不清道:“爹,明儿我去山脚帮您买坛好酒,钱我跟林守一借,以后先让陈平安帮我还,您只管喝。”
李二笑逐颜开,重重“哎”了一声,像是从儿子那边得了一道法外开恩的圣旨。奉旨喝酒,在媳妇面前就心里不虚啊。
妇人在儿子这边,那一向是和颜悦色说话的:“酒可以买,买最便宜的就行了。你爹喝好酒,那就是糟蹋银子。”
李二给林守一倒了大半碗酒,再给自己倒了一碗,点头笑道:“对对,便宜的就成,不用好酒。”
李槐翻白眼道:“娘,您这么管天管地的,真不怕爹哪天跟个小狐狸精跑了啊?”
妇人朝坐在对面的汉子把媚眼一抛,暗藏杀机:“他敢?再说了,那也得有人要才行,对吧?”
李二赶紧喝完一大口酒,点头道:“是是是,没人要。”
妇人一拍桌子:“没人要是一回事,心里有没有歪念头又是另一回事。说!有没有?”
李二立马放下大白碗,挺直腰杆,保证道:“绝对没有!”
然后妇人就斜瞥一眼正襟危坐喝着酒的林守一,再笑着对自己女儿说道:“柳儿,以后要找个老实人嫁了,知道不?那样才不会受欺负。”
李柳微微点头,始终笑而不言,只是俯身给李槐夹了一块剔去鱼刺的鱼肉。
林守一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看她,酒才喝了一小口,就有些醉醺醺痴痴然了,像是看到了世间最美的山水画卷。
茅小冬出现在雅静小院,看到吊儿郎当哼着小曲的白衣少年正盘腿坐在石凳上,对着那盘棋局,两手张开,分别放在黑白棋盒的边沿,入思考的同时,手指轻轻拍打棋子,发出重重叠叠的清脆响声。
在茅小冬出现后,崔东山轻声问道:“如何了?李二大爷有没有拆烂皇宫?”
茅小冬来到石桌旁,瞥了眼胜负趋于明朗的棋局,没看出太大的名堂,就不再费,坐在一旁:“你,或者说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谋划?”
崔东山不转头,啧啧道:“这才到了东华山没几天就开始为大隋江山操心啦?小冬啊,真不是我说你,见异思迁没啥,可喜新厌旧如此之快,可就不厚道喽。”
茅小冬一掌拍在石桌上,所有棋子从棋盘上跳起来,悬停在空中,黑高白低,像是两幅上下叠加的图画。但是不管茅小冬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更多玄机,冷哼一声,棋子瞬间落回原处,丝毫不差。
崔东山始终保持之前的古怪姿势:“山崖书院该如何就如何,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咸吃萝卜淡操心作甚?难道大骊吞并了大隋,山崖书院就没啦?我看不会嘛,既然大隋一样给不了你们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身份,以后重归大骊,大不了寄人篱下,反正相差不多。”
茅小冬厉色道:“书院书院,重在学生,重在夫子,而不是‘山崖书院’这四个字!且不说书院里那些大隋学子,便是跟随我离开大骊的那拨孩子,如今尚显稚嫩,他们的精气,如何经得起多次折腾!”
崔东山缓缓收回手,不过攥紧了一把棋子,在手心咯吱作响,转头望向勃然大怒的茅小冬,微笑道:“说得挺大义凛然,只可惜你茅小冬终究学问有限,想事情想得太浅太近了。”
茅小冬冷笑道:“就你崔某人想得多算得远。”
崔东山站起身,攥着手心那把棋子,围绕石凳缓缓踱步,打趣道:“寺庙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佛经在,佛经不在佛法在,佛法不在佛祖在。”
崔东山扬起脑袋,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拧转手腕,闲庭信步道:“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啊。等到你什么时候真的想通了书院的存在意义,山崖书院才算真正找到了一处不败之地,至于是在哪家哪姓哪国的疆土上,都无所谓了。”
茅小冬嗤笑道:“当山崖书院是学宫啊,不管风吹雨打,我自屹立不倒?”
崔东山停下脚步,隔着一张石桌一副棋盘,凝视着他,反问道:“有何不可?”
崔东山轻轻跨出一步:“走走看?”
茅小冬色凝重,摇头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崔东山也跟着摇头,啧啧道:“你真该见见我家先生陈平安。”
茅小冬笑道:“能够让齐静春托付重任,陈平安自然是不错的,可你定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在算计着什么。”
崔东山笑骂道:“喂喂喂,小冬你学问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可以,没问题,但是别随便带上我啊。”
茅小冬不愿在这里跟这家伙钩心斗角,站起身:“就你那点狗屁学问,丢地上,路边的狗都不稀罕叼一口。”
崔东山哈哈笑道:“嫉妒,嫉妒。”
茅小冬大步离开院子,背对着崔东山:“李二这趟硬闯皇宫,火候正好,你别得寸进尺。之后惹出任何麻烦,我拿你是问,别怪我事先没跟你打招呼。”
崔东山望向那个背影,尴尬道:“这样不好吧?李二大爷想做什么,我一个九境小蝼蚁拦得住?如果我先生在这里,倒是真不难,心平气和讲道理,他比我擅长。”
茅小冬转头望向那个一脸故作为难的家伙,“心平气和”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打烂你那颗脑袋,看看里头到底装着什么。”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翘起兰花指,故作娇羞道:“讨厌。”
茅小冬黑着脸转身离去,一脸踩到稀烂狗屎被恶心到了的模样。
崔东山在茅小冬离去后重新坐回石凳,攥着棋子的拳头悬停在棋盘上空,漏出一颗颗棋子,清一色的白棋,所以这局棋下得很不合规矩。最后,崔东山两手空空地蹲在石凳上,下巴枕在膝盖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像茅小冬所说,天底下真没有几个想得出“崔瀺”在想什么的人。
可能齐静春是唯一的例外。
院门那边传来细微匀速的脚步声,谢谢下课归来,放下物件后,开始在院子里清扫落叶。扫帚拂过地面,便有阵阵微风卷起。
崔东山呢喃道:“同样是起于微末,雄风过境,雷声阵阵,滚石伐木,梢杀林莽,虽衰而竭,气韵犹存。雌风不过是穿陋巷,动沙堁,吹死灰,浑浊不堪,虽正值鼎盛,仍是不值一提。谢谢,你觉得是大骊好,还是大隋好?”
谢谢这是第一次被崔东山正儿八经地询问问题,一时间受宠若惊,怀抱扫帚,惴惴不安。好在她天生思维敏捷,之前又打定主意跟这位公子朝夕相处,绝不去多想,反正多虑无益,还不如直截了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大不了挨一顿揍就是了,省得贻笑大方。于是她回答道:“大隋适合安居定业,在这里生活很舒服。大骊适合野心家和阴谋家,如今内外兼修,所以更加强大,生机勃勃,充满了进攻性。最可怕的是大骊如今开始逐渐掌控版图内的山上势力,越来越接近名副其实的一国之主。”
崔东山点点头,没有说对或者错,但是难得没有出言讥讽。
谢谢心中大定,这一套还是管用的!于禄果然说得没错,与此人相处,就要强迫自己想得眼前一些,逼着自己目光短浅一些。
突然,崔东山问道:“你怎么还不去上吊啊,我等着帮你收尸都好久了,到时候我就背着你的尸体下山,一边落着伤心泪,一边控诉蔡京那老王八太无耻了,竟然潜入书院,连你这么相貌辟邪的黑炭少女都下得了手,害得你羞愤自尽,到时候我就好跟他再打上一场,为你报仇啊。”
谢谢呆若木鸡。
崔东山转过脖子:“由于那天晚上对外宣称你是我的门下弟子,不得不借给你那么多法宝,公子我心里可不得劲了。”
腰间悬挂那支绿竹笛子的少女开始继续埋头打扫院子。
崔东山瞥了眼她的婀娜身段,突然补充道:“如果我孙子蔡京大晚上登山,闯入你屋子,他其实不亏啊。”
谢谢抬起头,直愣愣望向崔东山。崔东山凝视着那双漂亮眼眸,惋惜道:“你就只剩下这双眸子配得上‘谢灵越’这个名字喽。”
谢谢泫然欲泣,低头不言,继续扫地。
崔东山哀叹一声,轻轻挥手,将棋盘棋盒一同收入袖内那块方寸物玉玺:“你哪里是扫地,分明是扫你家公子的兴致。罢了罢了,回屋看书。”
到了空落落的正屋内,一张大草席上放着一个茅草蒲团,崔东山一挥袖,从墙角一座小山堆里抽出一本儒家典籍,安安静静放在自己身前,然后便有一阵翻书风出现,围绕着俊秀逸的白衣少年打转。
翻书风开始翻书,崔东山开始读书。
每当这个时候,谢谢就会安安静静坐在门口,心境祥和。因为只有这个时候,那个家伙才不会针对她。而且她不但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甚至是从未听说过,有谁仅仅是读书,就能够读出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的。
就像今天。
翻书风翻动第一页后,随着崔东山极其富有独到韵律的轻声朗诵,言语有如实质的雨滴飘落在那一页书页上,然后在书页之间,出现了一枝荷花,摇曳生姿,灵动异常。
一页页翻过,光阴缓缓流逝。
书页上的字里行间出现了两军对垒的画面,一个个武将士卒远远比米粒还要细微,气势却是金戈铁马,纵横捭阖,书页上空黄雾迷茫,如真正战场上扬起的黄沙万里。
又有不过寸余高的婀娜女子,挎着花篮从书页里姗姗而来。
还有大髯莽汉,袒胸露腹,做击节高歌状。
有老妪捣衣,竖耳聆听,果真能够听到咄咄的玄妙声响。
有稚童两两,骑着竹马追逐嬉戏。
有骷髅仗剑佩刀,行走于坟茔枯冢。
有夫子正襟危坐,沉吟捻须,仿佛正在推敲文字。
门口的少女谢谢,不管她内心深处如何仇恨、畏惧这个大骊国师,也不得不承认,专心致志读书时的白衣少年实在是一身风流,两袖清风。她完全想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明明是这么坏的一个人,读书时却能拥有一番圣人气象?
在谢谢怔怔出的时候,她没有察觉到今天的崔东山,翻书翻到最后,色间有些异样,眼炙热,但是满脸痛苦和挣扎。
原来,他读书读出了一幅景象,三人同时出现在同一页之上,皆看不清面容,但是年龄悬殊。
长衫老人在大河之畔,凝观水。
附近一个生性枯槁的中年人则望向对岸,满脸沉思。
有一名少年骑着青牛,牛角挂书,少年昏昏欲睡。
最后,崔东山猛然间喷出一口鲜血,书页上的异景象随之烟消云散。
谢谢惊惧地望向崔东山,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抹去血迹,自言自语道:“没办法啊,差得实在太远了。”
谢谢担忧问道:“公子,没事吧?”
崔东山一手覆住心口,一手紧紧握拳,艰难涩声道:“去把我暂借给你的那幅水图拿来,快。”
谢谢赶忙起身去自己屋子拿来一卷古画,打开后摊放在崔东山身前,这才起身快跑,回到门口。
崔东山喉咙微动,赶紧抬起手臂,用手背抵住嘴巴,良久之后才放下手,深吸一口气。世间水图共计一十二幅,分别描绘有四个天下的十二条大渎。眼前这一幅,正是《天上之水》,取自“一剑破开小洞天,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景。
当年还是文圣首徒的崔瀺与白帝城城主在彩云间手谈,崔瀺虽败犹荣,那位大魔头便以这幅珍贵非凡的画卷相赠,崔瀺对他亦是推崇备至。
崔东山屏气凝看水,心中却想着山。
遥想当年,崔瀺曾经一人独行,芒鞋竹杖,走过天底下最崎岖的山路。
崔东山一想到此,情不自禁地伸手拍打膝盖,高声道:“噫吁嚱,危乎高哉!”
突然他愣了愣。只见水图之上凭空出现了一座小石崖,不甚起眼,可是石崖之上有一个熟悉的瘦削少年临水而立,双手掐诀,眺望远方。
谢谢看到这一幕后震惊不已。陈平安怎么带着一方石崖偷偷跑到这幅图上了?
崔东山早已恢复平稳气机,此时双手合十,嬉皮笑脸道:“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
然后崔东山向后倒去,再横着打了个几个滚,嘴里念叨着:“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多烦忧呀多烦忧,烦忧个大爷的烦忧哟……”
谢谢坐在门口,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不像是要打雷的样子,有点可惜。
第二天,李槐偷偷给他爹买了一壶好酒,拉着他爹在湖边,蹲在一旁看着他爹喝酒,小声叮嘱道:“这壶贵,爹您先喝着,那壶便宜的放屋里头了,回头饭桌上再喝,娘亲就不会说您了。”
李二笑着点头,使劲喝酒,觉得这比什么跻身十境让人高兴多了。
他憨憨问道:“老贵了吧?”
李槐双手托着腮帮看着自己爹,笑容灿烂,答非所问道:“爹,您放心,我在书院过得挺好,真的。你们还能来看我一趟,我可高兴了。”
李二点点头,只敢低头喝酒,差点喝出泪花来。
他这才想起,昨天回来得比较急,好像忘了还有个蔡京没见着。
等喝过了酒,他跟李槐说要逛逛书院,让李槐先回去。
李二走出东华山,找到了附近一栋闹中取静的宅子,开始敲门。可并无反应。
这栋院子早已租借出去,平时老人深居简出,几乎从不露面,但是那天晚上一场跌宕起伏的仙打架,让有心人意识到此地有蛟龙盘踞。
虽说那场交手是白衣少年更胜一筹,一整宿的法宝乱轰堪称绚烂,但蔡京的种种应对亦是不俗,哪怕是境界足够高的行家里手,自认若是站在他的位置上,亲身对阵那个乱丢法宝好似丢烂白菜的白衣少年,绝对支撑不到天亮。
李二一脚踹开大门,大踏步走进去,看到一个脸色阴沉的魁梧老人,正是十境练气士蔡京。他站在院子里,桌上有一壶酒,其上有许多精致的下酒菜。对于他这种在凡夫俗子眼中的陆地仙人而言,这点聊胜于无的享受,实在微不足道。
蔡京是昨天皇宫大战的旁观者之一,此时看到李二自然没有半点底气。可是没有底气不代表就要低头哈腰,他色不卑不亢地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破门而入,有何贵干?”
李二见着了蔡京,一个字不说就是迅猛一拳,打得措手不及的老人撞入内屋,撞烂了屋门和桌子,在大堂匾额下的墙角倒地不起,当场吐血。
李二随即转身离去,蔡京有些发愣,靠着墙壁坐起身,本想着好歹要说上个一两句话再动手,所谓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好歹还有“一言”不是,哪里有这般不讲理的,这不是仗势凌人是什么?堂堂十境练气士,大隋豪阀蔡家的老祖宗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有本事再来一场!”
然后李二就从已经没了大门遮掩的门口再次走入院子,望向屋内的蔡京。
蔡京咽了口唾沫:“我在跟那天的白衣少年说话呢,跟你没关系。”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老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李二腰间悬挂着一只空酒壶,问了个稀古怪的问题:“你桌上那壶酒卖多少钱?”
蔡京有些茫然,然后心中悲愤,想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不知具体价格,约莫着最少三四十两银子吧。”
李二想了想:“那我把境界压在第八境,咱俩再打过一场。”
蔡京彻底怒了:老子喝壶酒而已,怎么就招惹你了?
他到底不是任人欺凌不还手的性子,而是大隋大修士中公认的性情暴躁、战力卓绝,站起身怒色道:“打就打,怕你娘!”
片刻之后,李二离开院子,返回书院。
蔡京在院子里躺着,虽未重伤,但是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来了。
他望着天空,这辈子头一次如此憋屈和辛酸,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子姓蔡,不是下酒菜的菜啊。等下休养好了,老子就去皇宫面圣,要离开这晦气的东华山,离山崖书院远远的,大隋京城也不待了。
李槐回来发现李宝瓶和林守一都在,两人也刚到没多久,李宝瓶正在跟李槐他娘亲闲聊:“婶婶,你们要在书院待多久?要不要我陪你们逛京城?我已经仔细研究过大隋京城的舆图了,书楼可不好找,翻了老半天呢。你们想去哪里,我都知道路线的。”
李宝瓶到了书院后,首先就了解清楚了书院的烦琐规矩,特别是做错了什么该如何惩罚。其次就是去查阅大隋京城的布局,想着以后小师叔来书院找她,就可以带着他一起逛街了。
妇人笑着称赞道:“小宝瓶就是聪明,我们家槐儿多亏了你才没给人怎么欺负。”
李槐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这一路就属李宝瓶欺负自己最多,不说自己在阿良那边呼风唤雨,跟他称兄道弟,哪怕是在陈平安那里,可都没吃过亏的。
再说了,李宝瓶最早在家乡学塾是怎么把自己的裤衩丢树上去的,娘亲您不知道?当时您还拉着我去了趟福禄街,想要跟李宝瓶家里长辈吵架来着,只是一看到那对大狮子,就根本没敢去敲李家大门。
李宝瓶和李槐娘亲聊了一顿有的没的,总之听得李槐脑瓜子疼。这两个人根本就是鸡同鸭讲嘛,为何还能聊得像是很投缘的样子?一个问:“宝瓶啊,你福禄街的大宅子到底有多少栋屋子啊?”一个答:“书院学舍可多了,比我家屋子还多……”
李柳此前被弟弟烦得不行,只得答应抓紧缝制一双新布鞋。这时她安静坐在床边,正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纳着鞋底,偶尔歪斜脑袋咬掉线头,才会笑望向娘亲和弟弟。若是与林守一视线交汇,她便笑着点点头,少年就会脸红,心里有些无法言说的难为情。
这是林守一继喝过了阿良的葫芦酒后,第二次如此庆幸自己选择离开小镇,跟随陈平安和李宝瓶一同负笈游学。
李二回到住处,李宝瓶刚好离去,看到他后,风一般呼啸而去的小姑娘猛然停下身形,笑着打招呼道:“李叔叔好!”
口拙的李二连声应着,开心得很。
李宝瓶叹了口气,有些灰心丧气。她的想法一贯天马行空,看似无缘无故的歉意道:“李叔叔,对不起啊。”
李二憨厚却不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她的意思,肯定是觉得自己没照顾好李槐呢。李二赶紧摇头道:“可别这么说。”
李宝瓶认真道:“李叔叔,李槐如今读书其实比我还用心。先生说过,勤能补拙,大器晚成,所以别对李槐失望啊。读书嘛,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要急!”
说到这里,小姑娘扬起拳头,加重语气道:“不要急啊。”
李二开心得不行,这样的小姑娘真是讨人喜欢,忙点头:“李槐读书我不急的。”
他在心里则默念:但是有件事情倒是可以做了,至于儿子最后能走到哪一步,只能一切靠他自己。
李宝瓶咧嘴一笑,飞奔离去,像一只欢快的黄雀。
李二驻足看着她的背影,等到她消失在视野里,才笑着转身前行。
到了门口,刚好碰到离开屋子的林守一,少年喊了声“李叔叔”就告辞离去。
面对其他人,哪怕是李柳的父亲,林守一同样不知道如何热情应对。
李二走进屋子,妇人正在对儿子耳提面命:“这个小姑娘还不错,就是性子太大大咧咧了点,不像是会照顾人的。我看那个石春嘉就蛮好,那丫头瞧着喜气,两根小辫子扎的……虽说家里不如李宝瓶家大富大贵,可到底是自己家里有那么大一间铺子的,跟咱们家勉强算是门当户对,你娶了石春嘉,以后不会受人白眼。”
李二呵呵笑道:“我还是喜欢李姑娘多一些。”
李槐无奈道:“爹、娘,你们有没有想过人家喜不喜欢我啊?”
妇人没好气道:“怎么可能不喜欢?那俩小姑娘又不傻!”
李槐一拍额头:“我的亲娘,这种话千万千万别对外说,要不然我真的会被李宝瓶活活打死。石春嘉虽然不敢打我,可就她肚子里那噼里啪啦小算盘打的,一定会记恨我一辈子。她最记仇了,揪她一次辫子而已,她就能跟齐先生告状十次,每次都说得跟真的似的,什么‘李槐今天课业没做好,被先生你打手心了,看我笑话他,就揪我辫子’;什么‘李槐今天迟到,我好心说他几句,他就揪我辫子’;还有什么‘李槐打不过李宝瓶,就来揪我辫子’……我的天,石春嘉这丫头片子要是做了我媳妇,我得哭死啊。”
妇人打趣道:“那你到底想要找啥样的媳妇啊?”
李槐想了想:“娶媳妇好麻烦的,以后大了,哪天遇上看对眼的姑娘再说。”
妇人笑眯眯问道:“到时候娘亲被你的小媳妇欺负了,你会帮谁?”
李槐嘿嘿道:“当然帮我媳妇啊,你不是有我爹帮着嘛,还不够啊?”
妇人佯怒道:“你个没良心的!”起身就要拧儿子的耳朵,李槐满屋子乱跑。
妇人瞥了眼汉子:“去哪儿了?”
李二低声道:“尿急,找茅厕去了。”
妇人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汉子腰间的酒壶,凑近嗅了嗅,怒道:“撒泡尿需要这么久,你掉茅坑里了?而且茅坑里不装着屎尿,反而装着酒?”
李二瞠目结舌,转头望向儿子,祈求解围。
李槐落井下石道:“爹肯定是见着了花枝招展的小狐狸精。”
“瞧你那副做贼心虚的德行。”
妇人白了胆战心惊的李二一眼,破天荒没有刨根问底,坐在女儿身旁,摸着李柳的头发,叹了口气:“你们都长大了,爹娘也老啦。”
李柳放下鞋底,轻轻握住娘亲的手。
李槐拍马屁道:“娘亲,您还老啊,生我的时候是啥样,现在还是啥样!您要是跟李柳一起出门,保不齐会被人当成姐妹呢。”
妇人笑得花枝乱颤:“去去去,这种话留着将来对你媳妇说去。”
李柳突然说道:“娘,我想去买一盒胭脂。”
妇人虽然絮絮叨叨,嘴上嫌弃女儿是个败家货,仍是起身带着女儿一起出门。
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李二笑问道:“儿子,要不要陪爹喝点酒?”
李槐瞪大眼睛:“可以喝酒?”
不过是喝了半碗酒,李槐很快就晕晕乎乎,趴在桌上打瞌睡了。
李二伸手握住李槐的手腕,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默念道:“君开山造洞天!”
妇人牵着李柳一起下山的时候,在山脚牌坊下与一个白衣少年擦身而过。
李柳回首望去,刚好与少年对视。
一直给人印象就是柔柔弱弱的少女在这一瞬间迅速收敛笑意,对着那位她在小镇便从师公那儿久闻其名的大骊国师偷偷做了一个隐秘且骇人的警告动作——
纤细手掌抹过脖子。
本就故意来此见她一面的崔东山啧啧称,感慨道:“怪胎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没有了崔东山先后两次的故意牵引,陈平安在之后这一路其实就走在了江湖里,而不是怪怪的山上。只不过他浑然不知,只是有些遗憾再没能遇上让人大开眼界的那些精怪鬼魅。如今已经不需要惦记李宝瓶他们的游学安危,身边又有得道成精的一双蛇蟒护驾,陈平安希望多碰到一些古怪事。当然,前提最好是远远旁观,既能长见识,又不用身陷险境。可惜一直到快要离开黄庭国地界,仍是走得十分平淡无。
这一天暮色四合,在水蛇背脊上练完走桩,陈平安就在一条幽静山路旁的破庙里歇脚,开始生火做饭。
虽然他刻意拣选荒郊野岭返回大骊,可还是遇上不少行走于林莽间的男男女女,多是貂裘锦衣,挎刀佩剑,一身的江湖气概。也有些人生得颇为凶恶煞,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正道人物,但是好在碰到陈平安三人后,最多几个斜眼,并无真正的风波。
行走江湖,老僧、小道、尼姑,遇上类似这些看着好欺负的货色,最好全都别招惹,这是无数在阴沟里翻船的江湖前辈代代相传下来的道理。
陈平安是沾了身边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光,毕竟没几个正常人会带着俩粉雕玉琢的小屁孩在野兽出没的深山老林里瞎逛荡。只要是稍微有点脑子的货色,就不会轻易出手行凶。
但也有例外。之前有一伙流窜犯案的莽汉确实心有歹意,小心谨慎地追踪三人,想着找准机会再出手,结果见着那瞧着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的青衣小童变幻出的恐怖真身,翻山越岭,沿途大树纷纷崩断,把那拨人吓得一个个差点尿裤子。
粉裙女童帮着陈平安捧来枯枝,不停忙碌。青衣小童则是个惫懒货,就喜欢饭来张口,蹲在破庙外头打哈欠,懒洋洋道:“老爷,山路两头各有一拨人相对而行,很快就要撞上啦。左手那边打打杀杀的,好像很好玩的样子;右手那边个个鲜衣怒马,里头还有个大长腿的俊俏娘儿们哩。老爷您若是心动,我给您抢来当压寨夫人吧,玩过了就放她回家,大不了我送她些财宝机缘,她指不定还要对老爷感恩戴德……”
陈平安正撅起屁股吹着柴火堆里的火星,随口道:“等下碰到了他们,你别生事。”
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揉着脸颊,气道:“老爷,我再不松松筋骨,手脚都要发霉啦。”
陈平安不再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