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婴玩味道:“不过我劝你可以再等等,说不定陆舫不用你杀。”
种秋问道:“如果你要离开,会带走哪三个人?”
丁婴指了指站在灶房门口的曹晴朗:“如果我要走,只会带走他。”
种秋瞥了眼那个孩子,疑惑道:“资质并不算出众。”
丁婴一笑置之。
没了约束的陆舫递出第一剑。一剑过后,从陆舫站立位置到这条大街的尽头,被劈开了一道半丈高的极长沟壑。别说是鸦儿、周仕这样土生土长的家伙,就是冯青白都看得目瞪口呆,恍若置身于家乡桐叶洲。
笑脸儿钱塘的笑脸更加生动。背靠大树好乘凉,早年因缘际会,跟最落魄时候的陆舫成为朋友。当时他是热血上头,便陪着他一起去了春潮宫,在当时的情形下,算是陪陆舫一起慷慨赴死了。然后陆舫在山脚敲晕了他,独自登山挑战周肥,等到他清醒过来,陆舫就坐在他身边,不再是那个成天借酒浇愁的失意人。
在那之后很多年,陆舫的鸟瞰峰就只有钱塘一人能够登临,并且活着下山。
周仕最是无奈,自己辛辛苦苦布下的阵法,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
美中不足的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白袍剑客竟然跑了。在陆舫出剑的瞬间,好像就已经确定挡不住这一剑的浩荡威势,横移出去,然后直接撞开墙壁,就那么消逝不见。
陆舫环顾四周,不觉得那人已经退去。
看似随意一剑斩去,将那堵墙壁当场劈出一扇大门来。
尘土飞扬,依稀可见一袭白袍躲开了洪水般的剑气,再次消失。
陆舫心知肚明,这么持续下去,谁也伤不到谁,自己杀力胜过他,但是那人又躲得掉自己的每次出剑。
除非有人下定决心跟对方换命。比如陆舫收起大半剑气给那人近身的机会,又或者那人愿意豪赌一场,扛住陆舫杀敌、护身的两剑,然后一拳打死陆舫。
陆舫一剑上扬,空中出现一道巨大的弧月剑气,呼啸而去。
一袭白袍匆忙放弃前冲,迅猛下坠才躲过那道剑气。
陆舫一步飘掠上了墙头。那人几次躲避,陆舫都不曾见到冯青白的那把佩剑,有些古怪。他只看到那人站在远处一座屋顶翘檐上,大袖微晃,加上腰间那只朱红色的酒葫芦,不单单是看着飘然出尘那么简单,一身浑厚拳意与天地合,拳意重且清,极为不易。便是在桐叶洲都大名鼎鼎的陆舫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一身武学驳杂的年轻谪仙人只要能够活着离开藕花福地,未来成就一定不低。
一根钓竿钓不上鱼,那就换一种法子,广撒渔网好了。陆舫抬臂抖了一个剑花,除去手中握的那一把,他身前还悬停了三十六把一模一样的名剑大椿,如步卒结阵,井然有序,戒备森严。
一把把长剑缓缓向前,然后骤然加速,破空而去。
陈平安在一座座屋顶上空飞奔,辗转腾挪,一道道化为白虹的剑气如附骨之疽在他四周先后炸裂开来。
陆舫驾驭三十六把剑气大椿,以为弩箭使唤,并且只要陈平安拉开距离,他就会适当往前推进,始终让两人保持在三十丈距离内,不给陈平安一鼓作气冲到身前的机会。陆舫当然是为了杀陈平安而出剑,不是为了玩猫抓老鼠的游戏。陈平安什么时候可以欺身靠近,什么时候会误以为能够一拳分出胜负,陆舫都会设置好陷阱。
只是不等三十六剑用完,陈平安就开始向陆舫奔来,轻灵脚步左踩右点,不走直线。陆舫微微讶异,心中冷笑:这就来了?他五指微动,最后六把飞剑蓦然散开,在空中画弧,最终剑尖汇聚在某一个点上。那个地方,刚好是那人出拳的必经之地。
一闪而过,六把飞剑在陈平安身后轰然炸在一起,声势浩大。
果然还能更快。陆舫没有半点惊讶,更没有丝毫慌张,手中真正的大椿横扫,剑气凝聚一线。
这一剑仿佛直接将南苑国京城分出了上下两层,陈平安不退反进,一往无前,一拳劈向那道剑光。
鲜血在身前溅射开来,陆舫眼淡然,一剑劈下。先分上下,再分左右。
只是陆舫在一瞬间,完全是凭借本能踩踏屋顶,头顶一把飞剑从陆舫先前的身后飞向陈平安。
陆舫心有余悸。冯青白的那把佩剑肯定一直就被留在墙壁附近,看似莽撞地撞开横扫一剑根本不是为了出拳,而是要耍一手剑师驭剑,首尾夹击。
陈平安伸手握住长剑。只差一点,就能够给那陆舫来一个透心凉。但他并无什么遗憾色,心中默念一声:“去!”
陆舫心中骇然,来不及出声提醒大街上的周仕,紧随其后,丢出手中大椿去往墙壁那边。他稍稍分,用上了真正的驭剑术,以免再出纰漏,救人不成反杀人。
冯青白的佩剑穿过墙壁,刚好刺向周仕的后脑勺。
几乎同时,陆舫的大椿微微倾斜钉入墙壁,从更高处撞向那把飞剑。
千钧一发之际,大椿狠狠撞在了飞剑之上,使得那把飞剑出现下坠,只是穿透了周仕的肩头,巨大的贯穿力使得这位簪花郎踉跄向前。
陆舫猛然抬头,一袭白袍如流星坠落,从屋顶窟窿来到陆舫身前,一拳已至。
陆舫整个人被打得倒滑出去,撞碎了墙壁,第二拳又到——人擂鼓式。
陆舫在这一条直线上结结实实吃了九拳人擂鼓式,一路倒退,先前钱塘和陈平安都站过的墙壁也给陆舫后背撞得稀巴烂。
陆舫试图驭剑自救,但是发现根本不行,只能凝聚一身气机竭力庇护体魄。而大椿毕竟只是这方天地的兵利器,不是陆舫滞留在桐叶洲的本命飞剑。
第十拳陈平安毅然决然递出,陆舫砰然撞开街道上的建筑,与先前的琵琶女如出一辙,最终嵌入了墙壁之中,七窍流血,狼狈至极。
但是陈平安也为这次执意出拳付出了代价。
一人出现在他身侧,一拳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如同被撞钟敲在了头颅上,陈平安倒飞出去十数丈之远,半蹲在街道上,脚边就是先前被陆舫剑气裂开的沟壑。
那个出手打断陈平安人擂鼓式的家伙,一袭儒士青衫,就站在那边,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身前,气定闲。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黑青色的淤血,伸手擦了擦嘴角。
刚好位于种秋和陈平安之间的枯瘦小女孩从头到尾都蜷缩在墙根的小板凳上,她悄悄看了眼那个身穿白袍的家伙,厉害是厉害,但这会儿就有些可怜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发现那个给人一拳打得惨兮兮的家伙缓缓站起身后,跟学塾先生一样的老头子对视的同时也在与自己对视,大概是说,别怕?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命跟他挂了钩,他一旦身死,自己多半也要死翘翘。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戾气横生,恨不得他下一刻就给那个老王八打死算了。
这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就像当初她看到小木箱子里的那个小雪人一样。她那么喜欢它,既然得不到,那就摔掉,毁掉,死掉。她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先后两把飞剑破墙而至,重伤了刚好收回全部念珠的簪花郎周仕。紧接着,占尽先机和上风的陆舫被一拳拳打回这条街道,最后一拳更是打得陆舫陷入墙壁。最后便是南苑国国师种秋前来收官,被誉为天下第一手的种秋一拳击退陈平安,救下了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陆舫。
冯青白借机收回了自己的佩剑,不但如此,还曾试图找机会将大椿还给陆舫。只是因为种秋的横空出世,冯青白打消了念头,以免画蛇添足。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若是种秋这一拳打在自己太阳穴上,估计就要靠着师门花钱捞人了,否则就只能在藕花福地一次次转世投胎,修道之人的根本不断被消磨熔化,融入这方天地。天地为炉,万物为铜,即是此理,而那个人的座下童子就是负责煽风点火之人。
那个人从来不现身,不愿见世人,只有一个手持芭蕉扇的小道童具体负责整块藕花福地的运转,当然也与各方有资格接触福地内幕的桐叶洲地仙打交道。冯青白下来之前,在祖师的带领下见过那个童子,玉璞境的开山老祖都要对那个说话很冲的小家伙持平辈之礼。
来到藕花福地短短十数年过后,已有恍若隔世之感。冥冥之中,冯青白生出一种直觉:自己这次砥砺大道剑心,多半到此为止了,运气好的话,撑死了获得一件法宝品秩的仙家重器。毕竟他现在战力完整,反观陆舫已经落幕,说不得道心都要受损,哪怕回到桐叶洲都是大麻烦。
谪仙人谪仙人,听着很是美好,实则不然。只有推崇“人生不享福,与草木畜生何异”的周肥下来之后根本不涉修行根本,自然轻松惬意。可像冯青白、陆舫他们这些人就十分凶险了,前辈童青青哪怕已经贵为镜心斋掌门,身为天下四大宗师之一,仍是东躲西藏了数十年,至今尚未露面,就是一个绝佳例子。
收敛杂乱思绪,冯青白开始复盘这场战事,尽可能多琢磨出些门道。
他先前一直在远远观摩这场巅峰厮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是修道路上的心境借势,与佛家观想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冯青白眼中,藕花福地的山巅之战其实比起桐叶洲的金丹、元婴之争并不逊色。白袍年轻人和陆舫的交手已是如此精彩,若是正邪双方压轴的丁婴、俞真意最终出手,又是何等气象?冯青白原本并不看好陈平安,因为陆舫是名动桐叶洲的剑仙坯子,已经在重重压制之下,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逆流而上,另辟蹊径,再次摸着了剑道门槛。陆舫的剑,远攻近守,不在话下。
可是结果出人意料。破局的仙手,在于那人竟然看出了陆舫必救周仕。
江湖传闻,陆舫与周肥是不共戴天的死敌,陆舫还曾仗剑登山,在春潮宫跟陆舫有过生死战,做不得假。
冯青白已经来到藕花福地十余年,而那个年轻人才来不久,照理说应该对这个天下的山顶风光更加陌生才对。冯青白实在想不明白,一场交手,本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那个年轻人难道不单是以完整肉身、魂魄降下,还熟谙诸多内幕?故而才坏了规矩,被这里的天道视为乱臣贼子,必须压胜,除之而后快?
周仕整个肩头都变得稀巴烂,所幸是外伤,他以周肥烧制的春潮宫疗伤圣药勉强止住了血,与鸦儿并排靠在墙根下,笑容惨淡道:“我已经尽力了。”
风流倜傥簪花郎,引来无数娇娘尽羞赧,可惜此刻没了风流,只有落魄。
鸦儿正在竭力以一门魔教秘法压抑紊乱气机,这是魔教三门之一垂花门的武学宝典,有枯树开花之功效,传闻是垂花门某一代门主诱骗了那一代镜心斋的圣女,得以偷窥到半部《返璞真经》,真经能够让人返老还童,垂花门门主可谓天纵才,逆推真经化为己用,编撰了这部魔教秘典。但是后遗症巨大,使用之人虽然能够强行压下重伤,可是会迅速衰老,加快肉身腐朽,垂花门历代枭雄只有在没了退路的生死战中才会使用此法。此时鸦儿脸色铁青,鬓角竟然出现了丝丝白霜之色。
周仕叹息一声,若是递过去一面铜镜,最是自傲姿容的鸦儿姑娘会不会直接走火入魔?周仕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放心吧,我爹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我安全了,你也不会死。”
远处墙根下,有把破损的琵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它的主人已经不知所终,每隔一段路程,地上就会有点点滴滴的鲜血。
当陈平安站起身,手持长剑的冯青白、瘫坐在地的周仕,还有前去查看陆舫伤势的钱塘同时心里一紧。
陆舫将自己从墙壁中“拔”出来,轻轻落地,身形不稳。钱塘想要伸手搀扶,陆舫摇摇头,一伸手,将那把大椿驾驭回来。途中剑鞘合一,再次长剑拄地,陆舫一身在藕花福地可谓通天的深厚修为跌落谷底,十拳人擂鼓式连绵不绝,打得体魄并不拔尖的陆舫差点魂飞魄散。他眼晦暗,转头对钱塘道:“容我稍作休息,你陪我去喝酒。”
钱塘黯然点头。一如初次相逢于江湖,又是那个失意人。
陆舫这次选择率先出手,除了庇护周仕,更多是为了他钱塘。他不在天下二十人之列,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陆舫却说要带着他去家乡看一看,去见一见真正的御风仙人。当时陆舫虽然言语平淡,可是那鸟瞰峰剑仙独一份的飞扬意气,钱塘就是瞎子都感受得到。
两人一起离开这条街道。
陆舫离开之前,向种秋抱拳致谢,然后对周仕撂下一句“好自为之”。
到了那间妇人沽酒的酒4,妇人见着了偷走那把剑的汉子,纵是他有一身精壮肌肉也不管用了,骂骂咧咧。陆舫好说歹说,她才拎了两壶最差的酒水上桌,狠狠一摔,笑脸儿钱塘差点没忍住一巴掌拍死这长舌妇。
陆舫从怀中摸出一支古朴小篪,递给钱塘,沉声道:“接下来二十年,可能要劳烦你做两件辛苦事。一是随身携带此物,找到我的转世之身,若是靠近了我,小篪就会滚烫,让你心生感应。二是寻找一把名为‘朝元’的长剑,这件事不强求,说不定就会像这把大椿一样成为别人的佩剑吧。”
钱塘一脸诧异。
“我意已决。”陆舫没有解释更多,“拿好小篪,喝过了这壶酒,赶紧离开南苑国。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钱塘从未见过如此郑重其事的陆舫,只得仔细收好那支小篪,点头答应下来。
喝过了闷酒,钱塘看了眼这位至交好友,陆舫只是淡然道:“如果真被你找到了我,什么都不用管,尤其是不要刻意传授我武学。”
“我记下了。”笑脸儿钱塘再也不笑了,嗓音带着哭腔。
陆舫却没有什么伤春悲秋之感,默默将钱塘送出酒4后,转头望向一处,嗤笑道:“可以现身了,我这颗谪仙人的头颅,凭本事拿去便是。”
拐角处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耄耋老人,边走边咳嗽,若是钱塘还留在陆舫身边,一定会认得这个风吹即倒的老者就是老一辈天下十人之列的八臂灵薛渊。他二十年前被挤出前十人,江河日下,只在后十人垫底,曾经被钱塘凭借身法纠缠了一年,沦为江湖笑谈。
陆舫心中叹息,不承想自己在牯牛山一语成谶。
俞真意秘密聚集群雄,点名要围剿丁婴、周肥、童青青和冯青白四个谪仙人,陆舫当时还笑言算不算他一个。现在看来,答案很显然,未必是俞真意初衷如此,但是眼见着陆舫重伤落败,以俞真意的冷漠心性,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鸟瞰峰剑仙沦落到这般田地,真是让人心酸。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老夫万万不敢相信。”薛渊咧嘴而笑,调侃着陆舫。他牙齿缺了好几颗,缓缓走向酒4。很难想象,这是种秋之前的天下外家拳第一人。
陆舫笑道:“俞真意倒是大方,舍得让你来捡人头。”
薛渊弯着腰,停在酒4门口二十步外:“俞真人是当世仙,又不是老夫这种凡夫俗子,可瞧不上这点机缘。再说了,陆大剑仙犹有三四分气力,对付一个垂垂老矣的薛渊,还是有些胜算的嘛。”
陆舫冷笑道:“大剑仙?你见过?你配吗?”
薛渊还是笑呵呵:“不配不配,陆大剑仙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舫眼充满了讥讽。
薛渊对上了陆舫的视线,摇摇头。随着这位八臂灵一抖背脊,如蛟龙抬头,其气势浑然一变,这才是曾经跻身天下十人该有的宗师气度!
薛渊脸色变得阴沉恐怖,勃然大怒,言语之间充满了积怨和愤懑:“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谪仙人全部该死!对,就是你陆舫现在的这种眼,哪怕明明掉毛凤凰不如鸡了,看待天下所有人还都是这样,如同蝼蚁一般!”
陆舫不置可否,不够尽兴。先前与那年轻人是如此,与趁人之危的薛渊捉对厮杀更是憋屈。
就在此时,刚刚撤了遮掩的薛渊宛如灵降世,却一瞬间身体僵硬,竟是给人在身后掐住了脖子,一点一点往上提,像是一条被打中七寸的蛇,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双脚离地越来越高。那个偷袭他的家伙嗓音温醇,笑道:“视你们如蝼蚁怎么了,没有错啊,你们本来就是。”
咔嚓一声,薛渊被扭断脖子,给那人轻轻丢在一旁街上。
沽酒妇人尖声大叫起来,酒4客人嚷嚷着“杀人了杀人了”,顿作鸟兽散。
没了薛渊阻挡视线,偷袭之人露出了真容——一个翩翩公子哥,正是从金刚寺赶来的周肥。
周肥手中还拎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向前一抛,丢在了陆舫身前。头颅滚动,鲜血淋漓,竟是笑脸儿钱塘。随后,周肥又随手丢出那支小篪。
陆舫缓缓蹲下身,轻轻在那颗脑袋的面容上一抹,让好友闭上眼睛。他没有去看周肥,也没有捡起那支小篪,只是颤声问道:“为什么?”
周肥沉默片刻,答非所问:“什么时候你陆舫成了一个拖泥带水的废物?来这里是为了破情关,结果到头来看破勘不破。这也就罢了,大不了无功而返,可你如今是拿不起,放不下。陆舫,你就算回了桐叶洲,别说跻身上五境,我坚信你连元婴境都待不住!”周肥蹲下身,“你自己说说看,来这一遭,图什么?老子堂堂玉圭宗姜氏家主,陪你在这藕花福地耗费这么多年光阴,又图什么?”
不知何时,佩剑大椿在陆舫脚边安安静静搁着,加上一支小篪和一颗头颅,都躺在这条街面上。周肥身后隔着一段距离站着那些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有人身段纤细如杨柳,有人体态丰盈像秋天的饱满稻谷。
陆舫抬起头:“怎么不先去找周仕?”
周肥气笑道:“儿子死了,再生便是。可你陆舫死在藕花福地,我难道再浪费六十年光阴?”
他站起身,招了招手,将一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喊到身边:“去,陪你这位当年最敬重仰慕的陆师兄喝喝酒,这么多年没见了,你们一定会有很多的话要讲。”
妇人脸色发白,周肥拍了拍她的脸颊:“乖,听话。”
地面一震,周肥身形消逝不见,那些女子也如振翅而飞的鸟雀纷纷掠空而去,衣袂飘飘,彩带当空,这一幕旖旎风景,看得附近街道的行人如痴如醉。
陆舫站起身,对着那个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女子道:“坐下聊?”
妇人战战兢兢点点头。
两人对坐,酒4老板娘躲在柜台后边蹲着,陆舫就自己去拿了两壶酒。不等陆舫倒酒,在春潮宫待了多年,早已习惯了伺候人的妇人赶紧起身为陆舫斟酒,之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
陆舫没有看那张曾经令人心碎的容颜,只是瞥了眼那双保养如少女的青葱玉手,端起酒碗,笑了笑。
妇人微微松口气,想了想,又起身去酒4外边的街上,帮陆舫取回了那支小篪和大椿剑,就连钱塘的头颅也被她拿起,只是放在了另外一张桌上,落座后,这才嫣然一笑。
陆舫一手端着酒碗,转头望向空落落的街道,好像看到了一对天作之合的少年少女在追逐打闹。
种秋眼中只有陈平安:“你我交手之时不会有人插手,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
而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人依然对你暗中出手,我种秋肯定拼死杀之,不管是丁婴还是俞真意。”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胳膊上露出一道伤口,可见森森白骨。为了挡住陆舫那一剑,他雪白长袍的袖子被撕裂出一条大口子。这是金醴法袍第一次破损,虽说被禁锢了法宝功效,但是韧性还在,足可见陆舫剑术的上乘杀力。
种秋说完之后就开始向前走去,看似步伐缓慢,其实一步飘出两三丈,而且没有丝毫气机波动。他是南苑国国师,更是书画俱佳的名士。一字一句,必合规矩;一拳一腿,皆合法度。
登峰造极者,是为文圣人、武宗师。种秋两者皆是。
丁婴看轻天下武人,却对种秋青眼相加,当然有其理由。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种秋的“闲庭信步”,让他想起了当初丁婴迈入白河寺大殿的场景。
落魄山竹楼的老人,那种无敌之姿,陈平安只可粗略意会几分,实在是修为悬殊,双方距离太远,陈平安琢磨不透其中宗旨。
老人武道太高,虽然不是对陈平安拔苗助长,但是陈平安在跻身四境后的每一境攀爬,具体到每一步的行走,反而裨益不大。但是丁婴和种秋这种天人合一的独到意味,陈平安虽然第一次感触不深,但第二次就有了嚼劲,尝出了些许味道。
种秋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迎面而来,没有粉金刚马宣的气势汹汹,没有笑脸儿钱塘的诡谲阴险,更没有冯青白那刺杀一剑的一往无前和锋芒毕露。
种秋不易察觉地双肩微晃,他一袭青衫,肩头的玄妙,如古松侧畔行云掠过。
种秋一拳至陈平安身前,没有半点拳罡外泄,没有风雷作响的巨大动静。
由于种秋出拳太过古怪,陈平安破天荒出现片刻分心,犹豫是该以人擂鼓式迎敌,争取一锤定音,还是以从《剑术正经》中镇头化用而来的一拳防御。好在陈平安第一时间放弃了两种选择,身形倒滑出去,与此同时,凭借本能抬起手臂,手掌遮在面门之前。
种秋一拳打在陈平安手心,点到即止,可陈平安却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脸上,砰然倒飞出去,身形一拧,两只雪白大袖在空中翻摇,重新站定在三丈外。
种秋依然一手负后,淡然道:“分心可要不得。”
陈平安左手攥紧又松开,好似被雷劈中的手心酥麻感觉这才一扫而空。
种秋笑道:“你这家伙也太聪明了,如果没有这一试探,我都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左撇子。打那陆舫的十拳,你大概是可以确定陆舫必死无疑,所以其间故意左右拳互换,左六右四,想来是那会儿就开始准备下一场大战了吧?”
陈平安没有说话,种秋不以为意:“之所以拗着自己的心性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是因为先前为了救下陆舫,我那一拳很不厚道,所以刚才你分心,我是手下留情了的,并未痛下杀手,接下来,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种秋又转头对冯青白他们说道:“板凳上那个小丫头,谁都不要动她,不然别怪我翻脸……”
陈平安转瞬即至种秋身后,抡大臂,然后骤然抖小臂,一拳劲出如箭矢,打在种秋后脑勺上。
种秋一弓背,背脊如山岳隆起,左右肋骨如蛟龙游动,整个人竟是一步都没有挪开,强吃了陈平安这势大力沉的凶猛一拳。
陈平安因为没有用上人擂鼓式,拳架太大,声势就大,对付种秋这种功夫极深的大宗师,恐怕这一拳都要落空。
一名纯粹武夫,功夫练得深厚了,便可以不见不闻,觉险而避,甚至可以在梦中杀死靠近床榻之人而不影响其酣睡。
陈平安只是寻常的倾力一拳,加上种秋出乎意料地做到了站定如山,如此一来,想要一拳得逞见好就收就难了。种秋反手一拳砸在陈平安肋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只是种秋第二拳被陈平安一腿踢中,种秋也没了痛打落水狗的良机。
两人再次分开站定。种秋扯了扯嘴角,原来是这位南苑国国师故意如此,为了弥补自己那偷袭一拳,当然亦是诱饵。
两人几乎同时对冲。经常是方寸之地,双方拳头要么相互落空,要么看似蜻蜓点水地互换一拳。
这场架,打得竟是无声无息,与之前陈平安跟陆舫那一战的惊天动地截然相反。周仕完全看不懂,冯青白略好一些,因为接触过一些桐叶洲的武道宗师。
真正称得上气壮山河的一拳打在人身上,要像巨石投湖,以涟漪带动外伤,激起内伤。种秋曾经只用一拳就打得一位横炼宗师在病床上躺了数年之久,衣衫之下,肌肤如瓷器碎裂,更别提内里的五脏六腑。
板凳上的枯瘦小女孩听到那个“学塾先生”的言语后如获大赦,笑逐颜开,这会儿没心没肺地张牙舞爪,学着陈平安和种秋出拳。
终于分出第一次小胜负。陈平安被刁钻一肘撇开自己拳头,给种秋一掌推在胸口,身形跃过沟壑,撞在对面那堵墙壁上。他却没有像先前琵琶女、陆舫那样一蹶不振,而是抖肩振衣,被后背撞碎的墙壁石块哗啦啦落下。陈平安正要有所动作,种秋一步跨过被陆舫一剑划出的沟壑,出拳蓦然变快了极多,一拳至,拳拳至,刹那之间就是十拳,左六右四,正是种秋模仿而来的人擂鼓式拳架,就连左右手的出拳顺序都一模一样。更怪的是,种秋十拳过后,高墙依旧没有彻底破开,陈平安依旧被困在墙中。他没有束手待毙,太过熟悉人擂鼓式,以及与种秋一番搏杀,大致清楚了出手路数,种秋十拳,有四拳被他出手挡住。可另六拳结结实实砸在身上后,陈平安嘴角渗出鲜血。尤其是最后一拳,打得陈平安的身躯弹了一弹。哪怕是第一次模仿别人拳架,可依旧出拳从容、章法有度的种秋正要以十拳再来一趟的瞬间,立即后退数步,再后退,掠过了沟壑。原来,在陈平安看似力竭的一刻,墙壁中的身躯微微反弹些许。就是那一瞬间,种秋如奓汗毛,念头一紧,根本不用多想就主动放弃了大好形势,选择收手撤退。
种秋心中警惕异常:还是小觑了这个年轻人吃痛的本事,差点就着了道。
陈平安有些遗憾:只差毫厘,就能够成功递出一拳人擂鼓式。
所以,种秋那好似赝品的十拳算是白吃了。
陈平安飘然落地后,缓缓走向那条沟壑。
种秋哑然失笑:我学你的拳架,你学我的步伐?
但随即他又眯起了眼:他自己悟出的这个大拳架与拳法招式无关,而是练背如山岳,肩头如行云流水,再到肘尖如鹰嘴儿,最后才到手和拳,一气呵成,浑然一体。这样的架子一旦搭起来,不断打熬,就像山岳扎根大地,对手一拳或是一剑,再凶悍再精妙,始终都是在与他的整个精气为敌。这样一个被他私下命名为“峰顶”的得意拳架,哪怕是由着像八臂灵薛渊这样的外家拳大宗师瞪大眼睛旁观偷师,看了一遍又一遍,恐怕也无法真正看出内在精髓。形似不难,可没有几年的潜心钻研,似休想,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已经有了几分自己拳架的意!
两人隔着一条沟壑,再次对峙。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难得在与人厮杀的过程中主动开口说话:“你这个拳架,有名字吗?”
种秋点头笑道:“名为‘峰顶’,悟出它来时我正是年轻气盛的岁数,觉得练下去一定可以站在人间之巅,后来就懒得改了。我十个嫡传弟子当中,绝大多数练了二三十年,结果还没有你随便看几眼来得登堂入室,不愧是谪仙人。”
陈平安突然笑道:“我最早练的拳谱叫《撼山谱》。”
种秋笑道:“是我拳高众山,还是你拳能撼山,试试看?”
种秋一步后撤,双膝微蹲,一手高高抬起,手腕微微倾斜,手掌如揽物,一手握拳收在身前。哪怕静止不动,他在这一刻依然让整条街道的观战之人都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窒息——这是天下第一手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摆出真正意义上的拳架。
陈平安心如止水。这趟在南苑国京城寻找那座观道观,逛荡了这么久,以至于最后都能让他心烦意乱,连拳和剑术都耽搁放下。其间很多人和事,看过了就只是看过了,但是有一些东西,当时并未上心,却在对敌种秋之后,既是灵犀一动,更是厚积薄发。
刚在那栋宅子住下的时候,因为经常要路过邻近的武馆,陈平安闲来无事,就默默坐在无人察觉的阴影处,偷看那些市井百姓眼中的“练家子”“老把式”练拳。
教拳师傅是一个老人,被弟子们奉若明,除了藏藏掖掖传授站桩、步伐和拳架,也会数他当年闯荡江湖的事迹壮举。可在陈平安看来,老人的拳法当真不入流。那一次,陈平安很快就悄然离开。
后来寻找道观没有任何头绪,又去了一趟武馆,算是散心。当时老人一边看着弟子们站桩,一边双手负后,嘴上说着很空泛的武学道理,什么“一枝动百枝摇,咱们内家拳不听音不看形,而是听劲,到了这一步,才算到家了”,什么“筋骨要松,皮毛要攻,曾经有人背后偷袭,我纯粹是出乎本能,转身一拳就出去了,打得他半死”,听得陈平安有些好笑。
最后,老人做了件陈平安头回见到的稀罕事,让他第一次对老人刮目相看。
老人让一个刚刚成为入室弟子的年轻人站定,然后让两人抓牢他的双手,使得他双臂绷紧拉直。又有两人蹲在地上,死死抱住那人的双腿膝盖,之后老人开始正脊骨,不是捏肌肉的虚架子,而是由弟子的脖颈颈椎依次一路往下捋顺,在江湖上,这叫拳不分内外的“校大龙”!最后,当老人按至尾闾,猝然以柔劲一按,弟子一惊,打个寒战,浑身汗毛倒竖,根根立起如茂林。两个拉直他胳膊的师兄晃了一晃,被他扯得踏出一步,而抱住双腿的两人只是身形微动而已。
老人有些失望,但是没有说什么。若是按住四肢的四人全部没能稳住身形,才算习武良材。那个被“校大龙”的入室弟子资质尚可,却肯定没有大的前程。
陈平安当时看得津津有味,事后却未深思。直到今天这一刻,莫名其妙给人堵在这边,一场场接连不断的厮杀,身陷重围,几乎是必死之境,陈平安蓦然开了窍。
与陆舫为敌之前,他的拳法做到了收放自如,可是心境并未跟上。但是与种秋搏杀之后,心境也补了一补。尤其在学了种秋的大拳架,并且记起了“校大龙”后,陈平安便心弦一动,念头一起,不由自主地以最初的撼山拳六步走桩径直向前,拳意是收是放已经全然不在意,不知不觉中步步凌空。
练拳百万之后的陈平安在走出第五步后,整条脊骨如同自行“校大龙”,发出一连串的黄豆崩裂声响。种秋身形暴起向前,一拳递出,要将那个气势暴涨的年轻人从沟壑上空打退回去!
如御风而行的陈平安亦是一拳递出,两人相距一臂,拳头几乎同时砸在对方胸口。
种秋一袭青衫凌乱飘荡,瞬间消失在街道上,轰隆隆作响,若是有人在空中俯瞰南苑国京城,就会发现此地被撕开了一条长长的直线,而被一拳打退二十丈的种秋在好不容易止住后退势头后,双腿已经深陷地面。
虽然只是身受轻伤,但种秋终究是输了。
那一袭白袍,则站在街上那条沟壑旁边,一步不曾后退。
如果只说这一座天下,种秋已经不算天下第一手了,而是一臂之内陈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