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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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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檗扬长而去。

杨花呆呆地站在原地。这算是那位北岳山恼羞成怒了?

不承想那白衣人脚步不停,却转过头,微笑解释道:“我可没生气。这是真心话,骗人是小狗。”

陈平安轻轻敲响骑龙巷压岁铺子的门。

既然魏檗将自己送到这里,说明裴钱应该就夜宿于此。

也不怪,裴钱本来就不爱跟崔诚打交道,况且落魄山上人数寥寥,哪里有小镇这边热闹,加上自己店铺就有糕点,要是嘴馋了,想要买串糖葫芦也就走几步路。陈平安对此从来不说什么,只要抄书依旧,不太过顽劣,也就由着裴钱去了,何况平日里看顾店铺生意,裴钱确实上心。就是不知道,去学塾读书一事,裴钱想得如何了。

开门的是石柔。

阴物鬼魅也不是全然无需睡眠休憩,只不过跟活人恰好相反,昼伏夜出,而且就算是那裨益魂魄的酣睡,往往只需要三两个时辰就足够,据说这是因为阴物的魂魄远比活人精粹,毕竟罡风吹拂,阳光曝晒,等等,既是苦难,也是一种无形的修行。

石柔笑道:“公子,回来了啊。”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裴钱在这边睡觉?”

石柔轻声道:“跟福禄街的李姑娘一起抄完书,熄了灯,又聊了很久才入睡。前些天去了趟棋墩山,给马蜂叮咬得厉害,哪怕到杨家铺子那边抓了草药敷上,还是难受睡不着。”

一起关上店铺门板的时候,石柔问道:“我这就去把她们俩叫醒?”

石柔有些为难,虽然压岁铺子后院有三间屋子,可正屋给裴钱和李宝瓶占了,一间偏屋装满了货物,仅剩下一间,名义上算是她石柔的住处,摆了不少从市井坊间购买而来的私人物件,见不得人。没办法,如今她寄居在一副男子仙人遗蜕当中,但桌上却摆着胭脂水粉,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裴钱这个死丫头,还故意送了一柄铜镜给她当礼物。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不用,我在院子里对付着坐一宿,就当是练习立桩了。等下你跟我聊聊龙泉郡的近况。”

在靠近石柔偏屋的檐下,石柔给陈平安搬了条长凳过来,她自己就站着。

石柔说了些夜游宴和落魄山的大小事情。

山崖书院的学子继续北游,会先去大骊京城,游览书院旧址,然后继续往北,直到东宝瓶洲最北边的大海之滨。只是李宝瓶不知用了什么理由,说服了书院圣人茅小冬,让她留在了小镇。石柔猜测,应该是李氏祖宗去茅夫子那边求了情。

柳清山和柳伯已经离开龙泉郡,临行之前,这双已经携手游历半洲之地的仙眷侣,专程找朱敛喝了顿酒,拜了把子。

陈平安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柳清山不像是会跟人斩鸡头烧黄纸的人啊,又不是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

石柔笑着揭破谜底,原来是柳伯认了朱敛做大哥,说是一定要朱敛跑趟青鸾国,参加她和柳清山的婚宴。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此外还有几件不算小的正事,石柔说得不多,她还是希望陈平安能够与朱敛聊聊。石柔不得不承认,朱敛做事,无论大小,还是稳重的,就是那张破嘴,招人烦,还有那眼,让她觉得身为女鬼都瘆人。

一件是书简湖珠钗岛的刘重润并未亲至,而是派了一位心腹弟子,携礼拜访落魄山。当时魏檗还主动露了面,把那位不过是洞府境的年轻女子吓得不轻,到后来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再就是黄庭国的御江和白鹄江两位水,先后拜访落魄山,还是朱敛和郑大风负责接待。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陈平安听完石柔有条不紊的讲述后,指了指正屋那边,笑问道:“那两个家伙的脸怎么样了?”

石柔愣了一下,无奈道:“裴钱顽皮也就罢了,不承想李姑娘也是个由着裴钱瞎胡闹的。公子你是不知道,在铺子见着她们俩那可怜模样的时候,我的心情就跟珠钗岛那个丫头差不多。不过她们自己倒是挺乐呵,还约好了下次各自学成了一身好武艺,再去闯一闯龙潭虎穴。”

陈平安哭笑不得。

石柔不知为何,在铺子这边落脚后,好像比在落魄山那边要更自在,竟然还打趣起了陈平安,道:“公子这次出门游历,是不是又给谁带礼物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手腕翻转,掏出那三件地龙山渡口买来的小物件,递给石柔红料浅碗和瓦当砚,自己拿着出自东南某国篆刻大家之手的对章,放在耳边,轻轻敲击,听着清脆声响,歪头笑道:“三样东西,花了十二枚雪花钱,你如果有喜欢的,可以挑一样,回头我就跟裴钱说只买了两样。”

石柔多瞧了几眼那只可爱可亲的红料浅碗,还是摇头道:“算了吧。”

陈平安笑道:“送人物件,多是成双成对的,单数不好。我很快就要出远门,短时间内回不来,你就当是明年春节的红包了。”

石柔轻轻举起手心那只红料浅碗:“那就这件?”

陈平安点点头,提醒道:“以后别说漏嘴了,小丫头喜欢记账本,她不敢在我这边碎碎念,但是你免不了要给她念叨好几年的。”

石柔收起那只小碗,再将那“永受嘉福”瓦当砚递还给陈平安。

石柔疑惑道:“公子就这么喜欢送人礼物啊?”

陈平安笑道:“你可能不太清楚,从小到大,我一直就特别喜欢挣钱和攒钱,当时是辛辛苦苦存下一枚枚铜钱,有些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就拿起小陶罐,轻轻晃动,一小罐子铜钱敲击的声音,你肯定没听过吧?郑大风还在小镇东边看大门的时候,我跟他做过一笔买卖,每送一封信去小镇人家,就能赚一枚铜钱。每次去郑大风那里拿信,我都恨不得郑大风丢给我一大箩筐信,不过到最后,也没能挣几枚,再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就离开家乡了。”

石柔笑着摇头。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不是说我现在有钱了,就变得大手大脚,而是我当年之所以那么财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在小事上斤斤计较,不用到了每次该花钱的时候,还要束手束脚。比如给我爹娘上坟的时候,置办物品,就可以买更好一些的。过年的时候,也不会买不起春联,只能去隔壁院子那边的大门口,多看几眼别人贴的春联,就当是自家也有了。那种自己都习惯了的窘迫,还有那份苦中作乐,可能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很幼稚的。”

石柔已经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想了想,又道:“有些话可能比较煞风景,但是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龙泉郡了,你就当耳边风听几句,反正听过之后,估计最少三年之内都不会被我烦了。”

石柔笑道:“公子请说。”

陈平安指了指石柔,道:“这副仙人遗蜕,我从来不觉得是你占了多大的便宜,但是天底下的福气,过了家门,如那风水兜转一圈,更多还是留不住。既然接受了这桩机缘,首先心里就别有芥蒂,拿稳了才是本事。不管你是不是觉得我故意说些卖人情的言语,我都要说。我不图你靠着这副遗蜕,将来一定要为落魄山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在落魄山也好,在骑龙巷这间小铺子也好,都与人融融洽洽,不要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就是别人的问题,要学会入乡随俗。当然这并不轻松,是一件滴水穿石的耐心活儿,可是我们活着,不都是这样吗?对吧?”

石柔思量一番,沉吟道:“公子说得真诚厚道,我会多想想的。”

陈平安收起了对章和瓦当砚,摘下养剑葫一边喝着酒,一边道:“你有没有发现,在落魄山,或者说是泥瓶巷祖宅,如今这么些人,身份和境界各有高低,但是关系亲疏,不是靠这个来定的。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一定要你变成我心目中的那种人,而是不希望你心里觉着委屈,却想岔了真相。”

石柔问道:“陈平安,以后落魄山人多了,你也会次次这么与人交心吗?”

陈平安摇摇头,道:“如果将来真有了自己的山上门派,动辄几十上百人,我到时候肯定顾不过来的,但是没关系啊,我有你们在,你和朱敛郑大风他们,一个个各有千秋。而且我一直觉得道理不一定要说,立身正,心态好,自然而然,就有道理……”

陈平安突然抬起胳膊,伸出手,像在感受拂过的微风,道:“就像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比我这个连读书人都不算的家伙,在那儿絮絮叨叨,要更好。”

石柔凝视着年轻人的侧脸,怔怔无言。

之后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石柔便回了自己屋子。

魏檗出现在檐下,微笑道:“你先忙,我可以等。”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睁开眼,叹了口气,道:“久等了。”

魏檗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无奈道:“其实我当年登上宫柳岛,见到了那位上五境修士刘老成,听过他亲口讲述关于心魔的遭遇,我就有所察觉,自己的心境,其实是拔苗助长了。后来崔老前辈也说,我在当年本命瓷碎了后,心境也跟着支离破碎,几次游历,一路上所见所闻所学所悟,虽然在拼凑,可是距离重建起一座经得起风吹雨打的长生桥,还是很有差距,结果在青峡岛,那场书简湖问心局,本该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婴修士,才会经历的扪心扣关。我自碎文胆,等于雪上加霜。我虽然最终在书简湖,说服了自己,可是说服自己的过程里,又有诸多负担在身。问题的症结,在于事与理起了根本冲突,此事与书简湖无关,只是自家事。”

陈平安喝了口酒,这一次是真的借酒浇愁,又道:“我曾经坚信,只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剑,就可以更快,而且会越来越快。”

陈平安喃喃道:“但是当我对这个世界的复杂和人心善恶难定,了解得越来越多之后,一心希望着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对方的前因后果,去尽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坏的,如此一来,才能达到我自认的无错,那个时候出手,才可以快。”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可是一旦事发突然,必须要立即分出对错、生死,由不得我以顺序学说,去慢慢细究人心和真相,我该怎么办?”

魏檗点头道:“世间道理越对,就越重,你作为纯粹武夫,这么做是在作茧自缚。因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遥想当年,你在最贫穷的时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轻松的,因为那个时候,你无比确定自己必须坚守的道理就那么几个,所以能忍则忍,不能忍,就拼命,故而面对蔡金简、苻南华也好,之后对敌正阳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马苦玄也罢,你拳意有几斤几两,就递出几斤几两,问心无愧,拳意纯粹,生死且看轻,由我先出拳。”

陈平安沉声道:“对!”

魏檗斜靠廊柱,接着道:“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芦洲,希冀着那边的剑修和江湖武夫,不爱讲理,跋扈行事,这是你离开书简湖后琢磨出来的破解之法。可是当你离开落魄山,故地重游,见过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待世界,却发现你自己动摇了,认为即便到了北俱芦洲,也一样会拖泥带水,因为说到底,人就是人,就会有各自的悲欢离合,可怜之人会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会有可怜之处,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

陈平安默不作声,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轻声道:“看来又是一个无解的死局。要么变成另外一个陈平安,要么就只能蹒跚前行,练拳练剑,即便可以随着境界攀升,可注定都无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种‘最快’。”

魏檗换了一个话题,问道:“是不是突然觉得,走得再远,看得再多,这个世界好像终究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就只能憋着,而这个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没用,甚至没法跟人聊?”

陈平安瞪大眼睛,魏檗这番话,一语中的!

魏檗却依旧是那么个慵懒姿势,仰头望向明月,道:“一个人心中,必须有日月。”

魏檗眯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

陈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转头笑道:“既然大方向无错,无非是难熬,怕什么?你还怕吃苦?怎么,不比当年的一无所有,仿佛人生突然有了盼头之后,开始有强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来审视自己。第一,讲理,从来不是坏事;好好讲理,更是难得。第二,如今觉得道理阻碍了你的出拳和出剑,别怀疑自己的‘第一’是错的,只能说明你做得还不够好,道理还不够通透,并且你当下的出拳和出剑,依旧不够快。”

陈平安眼明亮了几分,只是苦笑道:“说易行难啊。”

魏檗摊开手,笑道:“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嘛。”

陈平安释然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魏檗啧啧道:“不愧是马屁山的山主。”

陈平安哈哈大笑,道:“你也这么看待落魄山?”

陈平安赶紧压下笑声,以免吵到正屋那边。

魏檗突然说道:“关于顾璨父亲升官一事,其实大骊朝廷吵得厉害。礼部最初是想要将这位府主阴擢升为州城隍,但是袁曹两位上柱国老爷,自然不会答应,于是刑部和户部,破天荒联手一起对付礼部。现在呢,又有变故,关老爷子的吏部,也掺和进来蹚浑水。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牵扯出了那么大的庙堂漩涡,各方势力,纷纷入局。显而易见,谁都不愿意那位藩王和国师崔瀺,还有那位宫中娘娘,三个人就商量完了。”

陈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长凳,试探性问道:“为了那个空悬的位置?”

魏檗点点头:“实在是拖得太久,本就不合礼制,所以东宝瓶洲中部的三支大骊铁骑,已经有些人心浮动。”

陈平安摇摇头,道:“我不关心这些。”

魏檗笑道:“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好让你晓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光你难熬。”

陈平安道:“你少在那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魏檗瞥了眼陈平安,道:“你一个坐着的家伙,好意思说我一个站着的?”

魏檗站直身体,道:“行了,就聊这么多。铁符江那边,你不用管,我会敲打她。”

陈平安点点头。

又想起一事,说了地龙山渡口青蚨坊的那块水国御制松烟墨。

魏檗笑道:“如果是开价五枚小暑钱,很划算了。青蚨坊还是眼窝子浅了,不识货,不过不能怪他们,此物妙处,如今恐怕真没几个人知道。回头我赶紧让人去跑一趟青蚨坊。”

陈平安说道:“这一趟来回,也会有开销的,这笔仙钱,得算在其中。”

魏檗笑了笑,问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需要我掏钱。你猜现在北岳地界,想要为我跑这一趟去花这笔冤枉钱的家伙,有多少,几十?一百?反过来说,花五枚小暑钱也好,十枚也罢,我送出去这份人情,等于一颗定心丸,对方怎么都是大赚特赚的。”

如今的陈平安,自然一点就透。

魏檗一闪而逝,走之前提醒陈平安那艘跨洲渡船很快就要到了,别误了时辰。

来到披云山之巅那座巍峨壮观的山岳祠庙,魏檗躺在屋檐上,以天为被,酣睡过去。

大江大河齐到处,曲水大转,高山相依,千里龙来住。

渊深鱼聚,林茂鸟栖。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天微微亮。

裴钱睡眼惺忪推开门,手持行山杖,大摇大摆跨过门槛后,仰头望天,大大咧咧道:“老天爷,我跟你打个赌,我要是今儿不练出个绝世剑术,师父就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咋样?敢不敢赌?”

裴钱自顾自点头,道:“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如果赌输了就赖账,可不是一个好的老天爷!”

裴钱一个蹦跳进入院中,结果愣在当场。

石柔偏屋那边的屋檐下,师父好像就坐在那儿瞧着自己?

陈平安看着那张黝黑脸庞,果然还肿得跟馒头似的,这还是敷药消肿了一些,可想而知,刚刚从棋墩山跑回龙泉郡那会儿,是怎么个可怜光景。

裴钱揉了揉眼睛,惊问道:“师父?我该不会是做梦吧?”

陈平安笑道:“那就打自己一个耳光。”

裴钱眨了眨眼睛,“嘿”了一声,道:“我又不傻。”

她转头往正屋那边高声喊道:“宝瓶姐姐,我师父到啦!”

一位亭亭玉立的红衣姑娘快步走出屋子,脸上红肿得比裴钱还厉害,所以乍一看,就没那么漂亮了。

但是她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脸庞,有任何扭捏,甩开胳膊,一路小跑到陈平安跟前,骤然站定,笑容灿烂,喊道:“小师叔!”

陈平安站在这两个同龄人身前,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个头。

裴钱哭丧着脸。

怎么宝瓶姐姐这样,师父也这样啊。

陈平安其实第一眼看到小宝瓶后,有些不敢相信。

当年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长得这么高了?

石柔搬了两张椅子出来,裴钱想要跟师父一起坐在长凳上,被已经坐在椅子上的李宝瓶看了一眼,立即重新抬起屁股,坐在李宝瓶身边。

陈平安看着这两个家伙的红肿脸庞,忍着笑,问道:“李槐他们已经跟着茅山长去北方了?”

李宝瓶使劲点头,道:“回头我爷爷会亲自带我赶上大队伍,小师叔你不用担心。”

陈平安问道:“董水井见过吧?”

李宝瓶笑道:“我和裴钱去过风凉山那边了,铺子里的馄饨还行吧,不如小师叔的手艺。”

裴钱板着脸,一动不动。

这黑炭丫头心里犯嘀咕,记得当时在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宝瓶姐姐可是吃了两大碗。只不过这些她哪敢当着宝瓶姐姐的面说,万一将来宝瓶姐姐嫌弃她多嘴,不带她玩了,咋个办?

陈平安叮嘱道:“路过京城的时候,一定要去找找石春嘉。”

李宝瓶“嗯”了一声,道:“已经写信寄去了,羊角丫头正等着我呢。”

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问道:“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去学塾念书?”

裴钱耷拉着脑袋,道:“想好了,宝瓶姐姐要我去学塾念书,还拽着我去了趟学塾,去了好几天哩,说是查探虚实,要知己知彼,每一个夫子先生的性情脾气,都要先摸清楚了,以后才能少挨板子和罚抄书。宝瓶姐姐还不许我跟人炫耀自己的那只书箱,也不许我在额头上贴着符纸去上学,还有好多好多的规矩,宝瓶姐姐都写在了纸上,要我每天都对着抄一遍的。”

李宝瓶拍了拍裴钱的脑袋,道:“这叫先难后易。到了学塾,不用害怕教书先生,有问题就问。如果受了同窗的欺负,也不要只知道哭着回来跟石柔姐姐告状,一定要在学塾那边,就靠着自己的本事解决。到了学塾,最最重要的是什么?”

裴钱病恹恹道:“是与夫子们学那做人的道理,书上的具体内容,只是术,不是道,两者兼备那是最好,如果做不到,就要取道而舍术,万万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李宝瓶这才满意地点头。

裴钱抬起头,皱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望向陈平安,委屈巴巴道:“师父。”

李宝瓶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裴钱立即挤出笑脸:“宝瓶姐姐,我知道啦,我记性好得很!”

陈平安取出那瓦当砚和对章,交给裴钱,然后笑道:“路上给你买的礼物。至于宝瓶的,没有遇到合适的,容小师叔先欠着。”

裴钱欢天喜地,犹豫了一下,一手持着砚台,一手攥着对章,转头对李宝瓶问道:“宝瓶姐姐,你挑一件,我送你!”

李宝瓶摇头道:“不用,我就爱看一些山水游记。”

裴钱“哦”了一声,有些失落。

陈平安突然拿出一摞古书,递给李宝瓶,道:“在红烛镇观水街那边挑的,不贵,别嫌弃。”

李宝瓶采奕奕,捧在怀中,咧嘴笑道:“小师叔你骗人啊。”

笑得很不淑女,倒是跟小时候差不多。

陈平安开始摆师父和小师叔的架子了,正色道:“以后最好别去捅马蜂窝,如果非要玩,事先就一定要想好逃跑路线,若是这些都做不到,也该随身带着草药。”

李宝瓶双臂环胸,重重点头。

裴钱哀叹一声,以行山杖戳地,懊悔道:“都怪我,我这套疯魔剑术还是威力太小。”

石柔已经在铺子那边开门迎客了,她刚走入后院,陈平安就朝她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石柔见怪不怪。我家少爷,擅长于细微处见心性和功夫,心境壮阔如山河,视野所及,却见芥子——这是朱敛的马屁话。石柔觉得也不全是溜须拍马。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宝瓶,你爷爷来了。”

李宝瓶跟着站起身,蹦跳了一下,笑道:“小师叔,下次见面,我就该有这么高了。”

裴钱张大嘴巴,这类话题,她插不上嘴,就莫要自取其辱了。

陈平安取出那只幂篱泥女俑,笑道:“把这个交给李槐。”

李宝瓶小心翼翼收好。

陈平安带着她们走到铺子门口,见到了那位元婴境地仙的李氏老祖,抱拳道:“见过李爷爷。”

老人笑着点头,欣慰道:“很好很好,有出息,不然外边都以为咱们骊珠洞天,就只出了个马苦玄狼崽子,岂不是让人笑话!”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摇头道:“不着急,慢慢来。家风一事,只讲正不正,跟门户宅邸的大小没关系。咱们两家的家风都不差,既然如此,那咱们双方就都怎么舒心怎么来。日后一旦有事相求,无论是你还是我,只管开口。”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如此对于双方都是最好。

李宝瓶与自己爷爷一起离开,不过她倒退而走,挥手作别。

陈平安笑着轻轻挥手。

裴钱没来由冒出一句,很是感慨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聚散离合,真是愁得让人揪头发啊。”

陈平安一栗暴下去。

这下子顾不上愁不愁了,裴钱龇牙咧嘴直喊疼。

在陈平安带着裴钱去落魄山的时候,裴钱悬好刀剑错,手持行山杖,一边绕着师父跑来跑去,一边说着自己最近的丰功伟绩。当然,捅马蜂窝不算,那是她大意了。

落魄山那边,朱敛正在画一幅美人图,画中女子,是当初在夜游宴上,他无意间瞥见的一位小小祇。

一旁的郑大风笑容古怪。

朱敛带上山的少女,则只觉得朱老仙真是什么都精通,对他愈发崇拜。

黄庭国南方边境,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白衣胜雪,风流倜傥,腰佩一柄狭刀。他的身边跟着一对双胞胎姐弟,十二三岁的年纪,皆眉眼灵秀,模样相似。姐姐眼凌厉,锋芒毕露,斜背着一杆自制木枪。弟弟则更像是个性情温厚的读书郎,背着书箱,挎着水壶。

这双姐弟,是男子在游历途中收取的入室弟子,都是练武良才。

桐叶洲。

玉圭宗。

一处尚未“开峰”的僻静山头,山高入云,一位绝色女子背负长剑,正在观看云海。

邻近此峰的一座山头,一座仙雾缭绕的仙家府邸中,一位高冠俊美的年轻男子,在玉圭宗内身份尊贵,此刻正扶着栏杆,遥遥望向那位女子。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道侣,就是她了,只能是她。

东宝瓶洲中部,一条去往观湖书院的山野小路。

一个身材精壮的汉子,走在一头黄牛身后。

汉子有些想念那个古灵精怪的黑炭丫头。

而那头长了一对水牛长角的黄牛,一边的牛角上挂着字帖画卷书籍,至于另外那边,则挂着一个双腿蜷缩,双手扒住牛角的白衣少年,眉心有痣,风流蕴藉,皮囊之好,宛如天庭谪仙人。不过这会儿,白衣少年一脸无聊到要死的表情,使劲哀嚎道:“魏羡,我好想先生啊,怎么办啊,一想到先生没有我在身边伺候,弟子我心焦如焚哇……”

魏羡没说话。

习惯就好,隔三岔五就要来这么一出,他魏羡就算再仰慕钦佩此人,也觉得烦。

这一路行来,除了正事之外,在闲来无事的光阴里,这家伙就喜欢没事找事,血腥的手腕自然有,玩弄人心更是让魏羡都觉得背脊发凉,只是夹杂其中的一些个话语事情,让魏羡都觉得一阵头大。比如早先路过一座隐蔽极好的鬼修门派,这家伙将一群邪道修士玩得团团转不说,从下五境到洞府境,再一层层慢慢攀升到元婴境,每次厮杀都假装命悬一线,然后几乎将一座门派给硬生生玩残了。

鸠占鹊巢之后,他临时当起了山大王,大摆宴席,广邀群雄。在酒宴上他又开始胡说八道:“实不相瞒,我若是不小心惹恼了我家先生,一旦交手,不是我吹牛,根本不需要半炷香,我就能被先生打死。”害得劫后余生的满堂众人,都不知道如何谄媚答话,结果冷场之后,又给他随手一巴掌拍死两个。

“秋将去,冬便至,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先生可怜可怜学生哟……”

少年还挂在牛角上,双腿乱踹,依旧在嚎叫不已,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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