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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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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颜

二年,冬。

她跳上了命运的列车。

座位在车厢的第一排靠窗,她趴在硬桌板上睡了一会儿,很快就醒来,这一觉没有梦境。

已是最快的一班列车了,但依然觉得很慢,能看清窗外的每一棵树,路过的每一个小站,飘过去的站台上每一张脸。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车,竟是如此光景,从前不知世事艰险,此刻孤独和惊慌感如黑雾一般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就像一场梦,这一夜发生了这么多事,季之白不知道怎么样了,赤崎警官能否逃出星星之眼,二哥将如何面对他的处境?越想越乱,是不是从这一刻开始,应该不多想,也许很快就能再与二哥团圆。易初颜想到这里,心情似乎好了一点。她静静地趴在硬桌板上,看着景色一点点后退,人生正如这倒退的风景一样,过去了就不可再回头。

肚子有点饿,早餐还没吃,正好小推车来了,小喇叭喊着盒饭十元一份,方便面三元一桶,带热水。她要了一桶方便面,不用服务员帮忙,自己把热水倒上,把调味包放在桶盖上等上几分钟。

拉开背包想找一包纸巾,陶埙差点摔了出来,她紧握着陶埙,恍若隔世。

面差不多好了,揭开桶盖,滚烫的热气腾地冒了上来,熏得眼睛也起了浓雾,泪水落在了面里。她把垂落的乱发拨到耳后,脑海里季之白、哥哥易初尧、赤崎警官、二哥的脸孔交错着出现,心里是沉重的悲哀,又是重逢的喜悦,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十三年前,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十三年后,该报的仇都报了,该等来的人也等来了,人生似乎应该有个了结。如果不是知道二哥还活着,她希望就把自己埋葬在昨晚竹林的深雪里,埋葬这十三年的痛苦。

如果每一个十八岁都有一场成人礼,那自己的成人礼代价过于惨重,像是失去,又像是拥有。

人间聚散无常,本就是一出残局,自己也是这一盘残局里的棋子,只能奋不顾身,从未想过全身而退。走过了这一场场暮色,才会知道,生或死,都不是人生尽头。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众生皆草木,此后不再见青山?命运的玩笑一个接一个,不曾停歇。

到了长沙站,人来人往,她找到一处公用电话,想呼一下二哥,想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境况。可她也记得二哥曾叮嘱过,一个月内不能呼他,拿起的电话放下了。

她又犹豫着把电话拿了起来,想要拨易娅家的号码,最终还是冷静克制了冲动。电话不能打,说不定此刻派出所已经派人在她家蹲守了。

既然已经出走,就要狠心,不能半途而废。

想起二哥说的,往西走,她在售票大厅看了一下,买了车票。没出车站,就在车站等着。

去西藏的列车有漫长的十几个小时,到了郑州,她忽然决定先停留一段时间,等到联系上了二哥,再做打算。她找了家银行tm机把二哥给她的钱存了起来,竟然有三万多块,二哥应该是倾尽了所有。银行卡是用易初尧的身份证办的,之前是想把从寒戈信用社取出来的钱存进哥哥的户头,让他更有安全感,没想到他还来不及用上这笔钱就走了,世事难料。

找了家小旅馆落脚,虽然知道用的是姐姐的身份证,通过身份证信息被查到的可能性不太大,但她仍然有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且与日俱增。这份恐惧不是对未知的未来,而是对二哥境况的不安,还有对赤崎警官和季之白的命运的不安,这些不安,让她彻夜难眠,无法克制住要给二哥打电话的冲动。

如此等了大半个月,不能再等了,她挑了个夜晚的时间出门找电话。

下着雨,她跟旅馆前台借了雨衣,严实地披在身上。旅馆旁边就有一家专门打电话的地方,店里摆了十几台电话。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进去跟老板买了一张200卡,全国通。沿着昏暗的路灯,走了三百米,见到一个路边的电话亭,插入那张200卡,根据语音提示,拨通了寻呼台,快速地给二哥留了言,就站在电话亭等回复。

密集的小雨飘洒在雨衣上,头发还是被打湿了,但她非常坚定,今夜一定要等到二哥的电话。电话店里的电话不能打,警方可能会迅速解锁p地址,联系上店家,即便没那么迅速,事后店老板也能做证她出现过,很容易暴露踪迹。200卡相对安全,如果被查到p,这也只是一台无人路过的空机而已。

还不到一个月,不知道二哥说的一个月时间,有什么含义,但就算今晚要冒险,也要等到二哥的回电,再不知道他的处境,她觉得自己会被折磨至疯。

电话可能没有回得那么快,易娅应该还没睡,她房里有分机。她有太多事想求助易娅了,请帮忙把哥哥易初尧葬在星星之眼旁边,那是他最想去却从未去过的地方;如果季之白没死,请帮忙务必把她托付给二哥转交的东西,转交到他手上;赤崎警官如果还活着……哦,不,星星之眼就是天罗地网,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很小,那……能否去他的坟墓前祭奠一次。

易娅的电话还没打,电话响了,她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电话,喊了一声二哥,接着又问你好吗,但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死寂。

终于,二哥开口说话了,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我还好,你现在呢?”

这么冷静的声音,她有点琢磨不透,“你现在呢”这四个字既不是问她好不好,也不是问她现在在哪儿,不像是正常的问候。她放慢了语速,脑袋里高速运转着,如果二哥现在身不由己,那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暴露信息:“二哥,我很好,你……你怎么样?”

二哥在电话里说:“什么都不要问,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她把听筒紧紧地贴在耳边,琢磨着二哥话里的意思:“我记得,我记得。”

“记得就不要忘了,冷了多穿衣服,到了深圳,春暖花开,就不冷了。”

雨衣上的雨水落进了眼睛,易初颜没再多说,毫不犹豫把电话挂了,沿着来时的路,小跑回了旅馆。她迅速收拾好行李,决定去买第二天最早一班的火车去拉萨,二哥交代过她,往西藏的方向走。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果断地退了房,背着包,叫了一辆出租车,随意说了个广场的名字。电话亭附近的旅馆肯定不能住了,即便是身份证查不出,但只要锁定电话亭的p定位,查附近的旅馆,查易姓女子,被搜查到的概率很大。

她又转乘了一辆出租车,来到火车站,买了去拉萨的票。不能在火车站过夜,她在旁边找了家胡同旅馆,说自己身份证丢了,多交十块钱,打着哈欠的老板就给了她房门钥匙。

再也睡不着,越是慌乱越要强制冷静,这是她在六岁就学会了的生存本领。当她知道王林生就是拐卖易小虎的源头时,就告诉自己,所有人都靠不住,王林生每天都打着慈善的幌子用最高的身份在儿童福利院出入,却人面兽心,私下做着肮脏的勾当,图谋钱财,不顾孩子的生死。后来,知道二哥的死跟王林生有关,她就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不动声色的复仇谋划。

可此时此刻,她还是有些慌乱,她分析着二哥在电话里的言辞。

二哥在电话里说,到了深圳就变暖了,可他明明叮嘱的是往西走。她猜想有两个可能性:要么二哥的电话被监控了,他故意说了另一个城市,声东击西;要么,二哥已经被警方控制,只要她打了寻呼台,警方势必就会让二哥来回电话。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二哥可以选择不回电话,但他又回了,那说明二哥一方面想知道她的状况,另一方面是在暗示她,警方的行动已经铺开,暂时不要再联系。

让她害怕的是,无论是哪种情况,二哥肯定已被警方控制。为什么二哥会被控制?他要是想脱身,是有办法的,所有的罪状都跟他无关,窝藏逃犯?但他若有意掩盖,不是难事,况且按照二哥的行程,他还在休假,时间上完全错开了,完全有不在场的时间证明。

那二哥为什么会被控制了呢?

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身体蜷缩。这是她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在她的猜想里,二哥除了自首这一条,就不太可能被警方逮捕。

自首,二哥不会傻到去自首吧?此时此刻,恐慌根植在心里,今晚注定无眠了。她希望是另外一种猜测,警方想知道她的下落,所以二哥的电话被监控了。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突然想起赤崎警官在星星之眼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没有失去所有,你二哥还活着。”

也许赤崎警官早就识破了二哥的身份,所以监控他的电话来协助追捕她,因为警官知道,妹妹一定会联系二哥。

她有点后悔了,起码在挂电话之前要跟二哥说,不要傻,不要被自己牵绊。

她这会儿也想不到,当时没来得及说的话,在此后十年的漫长岁月里,也没有机会再说。

她再无睡意,也许让自己安全,才能让二哥心安。她起了身,站在窗户边,风雪来袭,在郑州待了半个多月,还从未认真看过这座城市,但她此时此刻知道,之后的人生都要往西边走,那里应该下着更大的雪,有着最寒冷的凛冬。

灯光照在身上,循着自己站的方向望去,看不见影子,也许,影子在前晚的星星之眼,就彻底失去了吧。

第二日,她匆匆踏上了到拉萨的列车。到拉萨住了几日后,她突然有点懂了为什么二哥会让她来西藏。

遥远的雪山蜿蜒,蓝天艳阳下,心境清爽了不少。她去了布达拉宫,去了大昭寺小昭寺,学会了朝拜祈祷,跟着队伍去转山,见过清晨十点钟最美的羊湖,双手转过无数的转经筒。跟着藏民制作经幡,聆听经幡被风吹动的声音,她知道了,每当风吹动经幡的时候,都是对众生的一次祈福。

但隐约的不安并未减少,她盼着二哥能早日来拉萨和她会合,在西藏找个人烟稀少的角落,隐姓埋名,生活一辈子,至于其他的,她没再做多想。

如此在拉萨又熬了一个月,她仍不敢联系二哥,一旦西藏这个方位被发现了,也不能长待。她在日复一日的等待里,想给易娅写信,可信写好了,最终还是没有投递出去,万一信被拦截,她也会跟着暴露,也许还会给易娅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等待是最煎熬的,估算着易娅开学回校的时间,她给学校打电话,相对比较安全,无论如何,都要得知二哥的处境。

学校的电话拨通了,守卫处的老头在广播里通知易娅接电话,如此广播了三次之后,她有点焦虑。

话筒终于再次被拿起,是易娅的声音:“我是易娅,请问你是?”

屏住了呼吸一秒,这是她自从离开以后第一次听到易娅的声音:“易娅,是我,初颜。”

易娅惊讶地捂住嘴:“初颜,你怎么样啊?你现在在哪儿?担心死我了。”

“我很好,不用担心我。警官有来找过你吗?”

“何止找过,前面那阵子,我在家,几乎天天都来,我还害怕你往我家里打电话,万一撞见了怎么办。”

“易娅,都怪我,连累了你。”

“我没事,就是担心你,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初颜,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也太不把我当朋友了。”

“不知道怎么开口,有些事不能说。”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你过得怎么样,吃的用的都够吗?不够的话,你跟我说,我给你寄,放心,我不会乱说的,现在我回学校了,他们也没再来找我。”

“我很好,谢谢你,易娅,”明明已经很想哭,但她还是拼命忍住,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长话短说,我想问你一些事,季之白怎么样了?”

“之白哥没事,我们发现他在你哥哥的房间昏迷不醒,就送了医院,用了药,他很快就苏醒过来了,没大碍。是警官救了他,但医生也说,要是再晚点,可能就会伤害到呼吸系统了,还有脑部。”

易初颜松了一口气,原来赤崎警官去星星之眼之前,就已经救下了季之白。这一个半月,她不断地回想着和季之白的种种过往,心里充满了愧疚,复仇之心让她失去了理智。季之白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跟父亲的死也没有任何关联,仅仅是因为他的父亲染指了赔偿金一案,就得替父亲去死,实在过于无辜。

从前总觉得父亲的魂魄无法安然回故里,在西藏见过许多藏民的生活之后才知道,是从前的自己没有放下,才会一再迷失。

“他……恨我吗?”

“我不知道他恨不恨你,我只知道他常常去星星之眼,有时候一整天不说话。”

“警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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