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婚事本来很不赞成,然而自己从小就被父母娇养惯了,遇事都是由父母替他安排决定,
结果自己便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和安排其余的事情一样,父母给他娶亲也并不征求他的
意见,他们独断地处理了一切。最后木已成舟,在新婚的床上他发现了一个丑陋、瘦弱、而
且毫不亲切的女子。
父母以为娶了亲就是成人的表示,他从此便走上了荣达的路。
但是对于一个青年,这样的事却大大地伤了他的心,而且伤了他的骄傲。虽说是那样地
优柔寡断,然而他毕竟是一个青年,他有青年的幻梦,他梦想着怎样在外面创造一番伟大的
事业,他梦想着有一个温柔美丽而又能够了解他的女子来做他的伴侣。然而这幻梦却让他的
父母毫不怜惜地毁坏了。他们在家里给他安置了一个妻子来束缚他的向外面发展的心,给他
预定了一个平凡而安稳的前途。他们做这一切,没有一点踌躇,好像他自己不是一个人,只
是一个木偶。这太使他伤心了。虽然他很爱他的父母,但是他更爱他的青春,他绝不能够牺
牲它而没有一点遗憾。这牺牲太大了。儿子来了,他的父母高兴有了孙儿,可是他更感到悲
哀了。这是他的痛苦的成绩,这是他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后所得的酬报。对于这小小的东西他
是不能够有丝毫的怜爱的。看见这个孩子,他就自然地想到自己的巨大的牺牲,悲哀便袭来
了。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还是有办法排遣悲哀的。他爱父母,他尤其爱他的母亲。每逢痛
苦袭来的时候他便拿他对母亲的爱来做挡箭牌。他觉得他付出这样大的牺牲也换到了一点东
西,他得到良心的安慰。
儿子来了以后,五四运动也跟着来了。这给他带来了新的希望,同时还给他带来新的认
识。好像一条缚带从他的眼睛上落下来,他发现在他的周围有一个新的世界。于是他又以新
的勇气来继续生活。他的第一个计划便是到首都去升学。
不久他毕了业,而且不费多大的力他就得到父母的允许离开了故乡。临行的情景是悲惨
的。他的父亲带着戚容不说一句话,他的母亲一面哭着,一面嘱咐他种种的事情,他所不爱
的妻子哭着拉住他的衣袖不要他走。多感的他几乎因此放弃了他的出省的计划,但是他终于
走了。
他出省以后在首都差不多住了两年,又在日本住了七年。
这其间他没有接到他的妻子的一封信(她不识字),也不曾得过他的孩子的一张照片。
他到了日本以后,他的父亲一年里不过来七八封信,有时候在信里不过略略提一笔,说他的
妻子还活着吃饭罢了。因为大学里功课忙或其它的缘故,他每年也不过写**封信回家,后
来渐渐地减少下去,每年至多只写两三封家信。他在信里从来没有提过他的妻子。好像在家
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似的。然而事实上每逢他同一个女子接触的时候,他便自然地想到在家
中他还有一个他所不爱的妻和一个他所不认识的儿子,好像他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他甚至宁
愿眼看着他所爱的一个日本姑娘同别人订婚而自己不敢接受她的爱情,以致终于看见她做了
别人的妻子而后悔,而痛哭。他不怪自己没有勇气,他反而以为自己得到了良心的安慰。他
为他所不爱的妻子牺牲了一切,他甚至于庆幸自己因此做了一个多情的人。但是过了一些时
候,旧的痕迹刚刚消灭,他又以新的勇气去追逐新的女性了。结果又是一样:自己得到了精
上的痛苦,而同时又得着良心上的安慰。这样就构成了他的生活的两面。所以在为失恋而
痛哭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究竟是一个幸福的人;同样在得着新的女性的爱情的时候,他又
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
这两年来因为年岁的增长,他的性情也有了一些改变,然而大体上还是“原封未动”。
如今在这个新的女性的爱情正要来温暖他的心的时候,过去的事又像鬼魂一般地抓住了他的
灵魂。
一个自己不爱的妻,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儿子;还有年老而健康的父母,这是自己所爱
的。这四个人轮流地在他的脑子里出现着。但是在这四张脸后面突然又出现了一张可爱的脸
庞,依旧是长的睫毛,大的眼睛,略略高的鼻子,微笑的嘴唇。这张脸比以前四个人的脸更
强暴地占据了他的脑子,他无论如何不能够把它去掉,尤其厉害的是那双晶莹的黑眼珠往上
一闪的情,这差不多要把他完全征服了,使他几乎忘掉平日所夸耀的男性的骄傲,而拜倒
在这张脸庞之前。
于是他想:一切都是决定的了,自从嗅到她的肉香以后他就不应该再犹豫了。他应该像
小说中的彼埃尔那样马上向他的海伦求婚。
他便是这样想着也不能够把自己的事情决定。过了短时间,良心上的不安又突然袭来
了。抛弃了家中的妻子和另外的女人恋爱结婚,这不是一件小事情。而且他这样做就得跟家
庭断绝关系。他的妻子且不必提,他的父母就不会赞成这件事。这对于他们是一个很大的打
击,会使他们十分伤心。他要是只顾自己的幸福冒昧地做了这件事情,那么他对父母便成了
不孝的儿子,对妻子便成了不义的丈夫,虽然自己并不爱这个妻子。以后他便不能够回家去
和他所爱的父母见面了。
而且从此他便在道德上破了产,会成为被社会唾弃的人。这个打击太大了,他实在不能
够忍受,这时他又有了放弃她的心思,并且甚至疑惑起来:她是否真正爱他,是否真有勇气
来和他共同接受这样的一个打击。
他左思右想,简直想不出一个头绪来。他完全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应该怎样办才好。后
来他想起了住在上海租界里的友人陈真:陈真也许会替他想出一个主意。他便给那个友人写
信。信写好,他觉得不对又撕了,另写一封。里面的话与自己心里所想的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