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事实,岂敢胡诌妄语。”杨逸文忽然缓和下来,很无奈。
又苦笑道:“有些事情,唯有亲身经历过,才知真相。”
“所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试图驱散他脸上的漠漠乌云,“但,此刻不是出庭作证,一开口就必须有理有据。”
“有感便发,不习惯见人被表象蒙蔽。”他妥协,“生性使然吧。”
“还是律师职业的潜移默化?”周美妍笑语,又轻拍杨逸文的肩膀慰抚:“今天是中秋,何苦去想那些叫人兴味阑散的案子。咦,是不是快要到了——”
一阵敲锣打鼓的喧豗声直捣耳心,渐近渐强渐激越。
杨逸文欲辩忘言,终也缄默。
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街深处,屏气凝神。
舞火龙的长队正声势磅礴地一路向前推进。从安庶庇街出发、经浣纱街、新村街,终于喧腾至布朗街。
三四十人高举由藤枝、竹枝、粗缆、珍珠草变身而成的火龙,浩浩荡荡,踏着花步,逶迤而来。
龙身布满长寿香,燃得正旺,星星点点的,汇成一条闪亮的银河,在眼波中流淌翻腾飞舞。
头牌、二牌、横额、纱灯队、莲花灯队,招招摇摇地次第巡经。
人人都目不转睛。欢呼声,鼓掌声,尖叫声,助威声不绝于耳。
表演的,赏观的,都血脉沸腾,挥汗如雨。
一直到龙队远去,众人的视线仍眷恋不舍地尾随。
辉煌不过瞬间,却依然让人贪恋。
飞鹅山山顶,夜阑人静,只有无穷无尽的山风,呼啸着,哗哗地掠过耳际。
昏黄的路灯发出软弱无力的光,衬得四野山林愈发黑魆魆。
呆不多久,便感觉到微微寒意,钻入衣缝,渗入体表,直透骨髓。
观景石上,杨逸文一动不动,坐成一尊雕塑。
“杨逸文?”我试探地唤。
没有回应。
我走到他身边去。那块观景石,险险地突出在半空。一步之遥,便是深渊。
“看什么这么入神?”我蹲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他说:“一珊,这就是香港。”声音有些暗哑。
脚下,是流光溢彩,花团锦簇,灯火通明的香港。
“总以为太平山是最适宜观夜景的,倒没有想到,鸟瞰香港,这边才风景独好。”我慨叹。
“繁华盛世,是不是?然而——”他感触:“又有谁去追究这背后隐藏着的丑陋和罪恶?”
他心潮澎湃是为这般!
我语塞。
极目四望,红光绿光蓝光紫光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闪烁着,交织着,厮杀着,剧烈地冲击着视觉神经。
一方让人欲罢不能的名利场。一个又一个欲望的泡沫,旋转着,袅袅地升腾在空气中,幽幽然地散发着魅惑的气息。
谁说不能一朝看尽人生起落?
每时每刻,有人恸哭,有人欢笑,有人破产,有人暴富,有人自杀,有人得福……
严格地遵循着适者生存的原则。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争名夺利,世相百态,淋漓尽致。
打了一个寒噤。也许是因为清冷的风?
“有时候,我会想,倘若自己不是生长于斯的香港人,是不是会更幸福?”他怅惋道。
是不是会更幸福?
生活在别处。
小镇的人在想:如果到大城市生活,会不会更幸福?因为那里更多物质供给。都市的人在想:如果去小城镇生活,会不会更幸福?因为那里更少生存重压。
每个人都会无休止地问自己,如果这样,如果那样,是不是会更幸福?是不是?
“就看你对幸福的定义。”我有二十年在别处生活的经历,我幸福吗?
“想中秋之夜,能够全家围桌共享团圆,算不算奢侈?”他的眼底一抹悲哀。
我只劝他:“夜凉了,久坐无益。还是走吧。”
回屯门的路上,起始,是默不作声的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闷了一段路,杨逸文打开车载电台。
跃过pop,跃过英文怀旧金曲,他听——古典乐。且还是中国古曲。
古筝、琵琶、扬琴、二胡……,或喜气或凄凉,说的都是上辈子的事,与今生无关。
一曲终了,我问他:
“倒爱听这个?这也算得国粹的,只是我们这代人都疏于欣赏,也许个中意境离现实太远。”
还是因为浮躁的心态作祟,一遇上阳春白雪,便自动弃权?
他不以为然:
“古曲流传上千年,只有它的精妙处。我每次听到这些曲目,都会被感动。特别是广陵散。”
广陵散?我瞟他一眼。为什么?
“你可知广陵散这支曲子为谁而谱?”
“我本不知道这里还有故事。”有些惭愧,一向甚少研习古典文化。
“是为战国时代某铸剑工匠之子聂政而作。”他钦赞,“他的父亲因为铸剑逾约而被韩王所杀。聂政探知韩王好乐,为报父仇,他潜心向一位仙师学琴十余年,终达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境界。于是得到机会,被韩王召见。上殿前,他藏刀于琴中。趁韩王沉湎于曲乐如痴如醉之际,拔出暗藏之利器,刺死韩王。最后的结局才是最震撼人心的,他没有逃走苟且偷生,而是选择——自杀!很壮烈!”
我微微摇头,不解:“我倒觉得这样的人生,可悲可叹又可怜——”
“怎么?”他放慢车速,对我的看法起了在意。
“一个人的恨,会十年二十年地持续下去,一直到死,那么,他不就像是一件工具,一件只为复仇而生的工具么。不懂得感受其他人世间的情感,也没有真正享乐生活。
聂政学了这十年的音乐,指尖流露的也都是满溢的仇恨,那曲子若有知,定也会憾恨弹奏它的主人。”
“你不赞同聂政只念父仇而失去自我的生活,然而,这个社会中的人,又有谁能够纯粹地活着只为自己?”
他的话,不无道理。
“似乎道理总站在你那一边。”我不想再辩论下去,“早该预见,和律师争执,注定是落败。”
“直说我固执霸道吧,”他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点轻松,“我可以听见你心里的话。”
“你的执迷不悟总算显山露水。”我笑。
“你看,我之前并没有欺瞒你。”他也笑。
于是,载笑载言赴履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