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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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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这日是解萦的诞辰,朱蒙嗓门大,直接嚎了声。学堂里的其他人也都听了个正着,李贽和邱敖溪自帮过解萦后就与她走得很近,带头祝她生辰快乐。

在这一屋子的祝福声里,唯有曾经对她做过恶作剧的罗介晔不吭声。

据朱蒙说,在解萦来学堂之前,罗介晔是他们这些孩子里年龄最小最聪颖的,他的性子虽张扬跋扈,却在一些孩童中很受欢迎。解萦来到学堂后,很多人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她身上。

罗介晔还针对她做过几次恶作剧,往往解萦还没说什么,旁边的人先动了怒。李贽和邱敖溪已经为解萦打了不下十次架,连朱蒙都痛揍过罗介晔几回。

久而久之,即便解萦没想和他结怨,罗介晔也单方面和她结下了梁子。

解萦倒是不在意罗介晔对她有没有意见,本来她跟他也不算熟,有没有这个人的祝福,根本无关紧要。

确切地说,连这一屋子的祝福,她也不很需要。

自始至终,她等的都是那一个人。

这日下午,她本来要去解铃居士那边修习机关术,但打从昨天下午起,解萦整个人就在魂游太虚,解铃居士看出她心思不在机关上,就随口问了她一句,一听她是在惦念君不封给她过生辰,解铃居士从自己的珍藏里摸了个小玩意儿给她,祝她生辰快乐,又特意让她休息个几天,和君不封好好团圆。

解萦不清楚君不封何时赶到留芳谷,但为了能早点见到他,她连午饭都来不及和朱蒙她们一起吃,就一个人痴痴地赶到了谷口。

多亏留芳谷四季如春,这天虽然下了雪,谷内也不算寒冷彻骨。解萦一直在谷口附近踱步,直到不夜石的灯笼亮起,夜幕降临,谷口依然只有微微的寒风,并无一人出现。

她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又掺了些心焦,是不是大哥正好和她错过了呢?

她赶着去找他的时候,他也已经回到了住处,就像她傻等他一样,他也在家做了一桌子好菜好饭,等着她回去。

想到这里,她的步伐不禁轻快起来。

她踏着一路的光明,在看清自己的小屋那一刻,一颗心跌落到谷底。

她的小院,还是她近日开始熟悉的黑。

大哥不在家里,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来。

五天前,她明明还收到了他的飞鹰传书,他说他会来看她的。

解萦在外吹了半日的风,又强提着心力往回赶,大喜大悲的刺激下,她才进屋,便力不能支地趴在桌上。头晕目眩中,她把屋里烛火点亮,这样外面稍有动静,烛火的变动也能告诉她来人的风尘仆仆。

她等啊等,外面终于有了一点动静。

可来的不是人,也不是风。

大哥挂在院门上的莲花灯,有一盏落了下来。

第四章告别(四)

解萦修习留芳谷的内功心法已有数日,五感日趋敏锐,即便身体不适,这一点风吹草动也逃不脱她的耳目。

抄起自己的小灯笼,解萦披上斗篷,匆匆冲了出去。

解萦的居所偏远,人迹罕至。打开院门,门前空无一人,却多出一串脚印,来人的脚印和解萦的脚印大小相近,毫无疑问,来得是个小孩子。

再看自己门前,门前一左一右挂着的两盏莲花灯纷纷落到地上,里面的不夜石不翼而飞,柳条编成的骨架亦被踩了数脚,已然断裂。

解萦跌坐在门前。

这两盏莲花灯与解萦手里的莲花灯笼一样,均是君不封按此前解萦设计的图样,用柳条一点一点编好的。

每一盏灯都独一无二。

解萦本来就委屈了好些天,又突然遭此打击,情绪一个绷不住,她在瑟瑟夜风中嚎啕大哭。不远处的林子里隐隐传来奚落的笑声,借着月色,解萦看清楚藏在树后的那个人。

居然是罗介晔。

他志得意满地冲她做了个鬼脸,解萦抹了两把泪,冷着脸,抄起石头就砸他。她这段时间的暗器练习有了效果,几枚石子都精准地砸到了罗介晔身上,虽然具体穴位略有偏差,但力道和角度都拿捏得不错,疼得他嗷嗷乱叫。

罗介晔本是要凑过来再对解萦说点什么,可解萦打他如打狗,弄得他灰头土脸,根本没办法近身,只能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大喊:“能来留芳谷的孩子都是孤儿!你到底明不明白?你那个大哥才不会来看你,他把你送到这里,任务也就结束了!等一个江湖人来看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解萦已经无暇去思量这个同她一般年纪的男孩为何突然发出如此痛彻心扉的感言,她只是想起了自己的飘零身世,又想到君不封走后她的境遇。

一个无根无萍的孤女,有什么好值得名满江湖的君大侠挂念,他能在百忙之中抽空给她写一封狗屁不通的信,已经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罗介晔说的,是实话。

解萦泣不成声。

夜渐渐凉了,她收拢了两个小灯笼的残骸,拖着身体回到屋里。

她来到卧房,在火盆里稍微填了几块炭,便呆呆在地上坐着。屋里灯火辉煌,她看着自己映在墙上的烛影,突然把手里的两个破碎灯笼对着烛影砸了过去。她又忍着头痛走到墙边,把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灯笼捡起来,透着光看它们。

她是生罗介晔的气不假,但现在,她更恨君不封。

她从他走的那一天就在等,因为她信他会履约。她终日起早贪黑地加练,把自己忙成了一个片刻不停的陀螺,她拼了命地想要让他看到自己的进步,能在重逢时好好夸她一夸。

可他给她的呢?

子时都要到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当然,也不乏另一种可能。

但君不封就像是她信奉的天,只有天辜负他忠实的信徒,不存在丝毫天坍塌的可能。她自动忽略了那不祥的预感,还是切齿地恨。罗介晔说得那番话又在她脑海里飘荡,解萦怒火攻心,竟从针线筐里拿来剪刀,一点一点绞碎了那两个已经变了形的灯笼。

他有多用心的制作,她破坏起来就有多不遗余力。

她几乎是一面忍着头疼,一面狂笑着在绞。

明明是她珍视的东西,真蔑视起来,心里也有几分稍纵即逝的快意。解萦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她甚至不清楚这算不算报复,毕竟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可能无足轻重。可只是这么浅浅地摧毁自己的珍宝,那已成遗毒的憎恨和惶恐就都有了发泄的窗口,俨然成了一种毁天灭地的恣意。即便她的心已经疼得快要把自己撕裂,但那泄愤的快意到底攫住了她的心,那些疼痛也就自然而然被她无视了。

是了,比起那些恨,她的痛又算什么?

绞碎这两个破碎的灯笼,恨意依然如滔天烈火,难以磨灭。

她把屋里的东西扔了一地,又跑去书房祸害,她把给他的画扔到地上——她差点就当场撕了,还把面具往地上摔,气急了又在面具上踩了数脚,那昆仑奴面具隐隐出了裂纹,她还是恨,又绕回卧房,铜镜映着她的侧影,是个面目全非的小怪物,何等委屈,又何等扭曲。

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绀紫色的衣裙,他不是说她穿绀紫色好看吗?

她从衣柜里翻出自己最喜欢的那件裙子,几剪刀下去,曾经的美与夸赞也荡然无存,它们在她手里化成一道道毫无意义的布条,她剪着,头突然痉挛地疼起来,意识到自己毁了什么东西,她尖叫一声,把剪刀扔到一旁,又瑟缩着哭起来。

其实现在还远没到她最绝望的时候,即便那时被父亲扔下了马车,她也是懵懵懂懂的,并不理解他要做什么。最痛苦的,还是襄阳城里那险些成真的生离,与那时的痛苦相比,现在的疼痛真是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她只是突然心领会地明白了心灰意冷的含义。

强撑着起身,她甚至有些站不起来,也许是哭得太厉害,解萦头痛欲裂,眼前花得厉害。但她还是一面哭,一面把地上散落的物件都放回了原地。

最后她回到卧室,拿已经成了碎布条的衣服把两个小灯笼的残躯包起来,她抱着它们上了床,搂住了与她朝夕相伴的布娃娃。

她哭不动了,身体也要撑不住了。脸被泪水蜇得生疼,在即将昏厥的当口,突然听得屋外有人朗声笑道:“久闻这留芳谷有大小两位酒仙坐镇,如今大酒仙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小酒仙横空出世,来势汹汹。今日听闻恰逢小酒仙诞辰,君某不才,想向小酒仙讨要一杯诞辰酒,不知小酒仙这里意向如何?”

恍惚间,解萦觉得自己听到了大哥的声音,那声音忽近忽远,听起来也不甚真切。此前她也出现了太多异想天开的幻觉,每次都是兴高采烈地去迎接,再收获让她心寒了又心寒的空洞与风。可这次的幻象太逼真了,就是这样的好梦又能梦到几回?就算是发着高烧,头重脚轻得厉害,她也要换上衣物去门口寻他——哪怕她从一开始就清楚,便是开了门,门前也是空无一人。

开门前,她将被自己剪得稀烂的衣服和花灯踢到床底,昏昏沉沉地打开了房门。

屋外还在下着雪,君不封身上落了不少雪花,他穿着临走前那件打补丁的布袍,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鼻尖冻得有些红。他扬了扬手里的小酒壶,冲着解萦偏头一笑。

解萦也笑,笑里有泪,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脸上的分明刺痛告诉她,大哥来看她了,可摇摇欲坠的身体又在跟她讲,这不过又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美梦。

眼泪顺着她苍白憔悴的小脸流下来,君不封脸上的笑也黯淡了,他蹲下来,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疼惜地看着她通红的眼眸,把她揽入怀里:“对不起丫头,大哥来晚了。”

这一句话,温柔地化解了她到嘴的尖酸。解萦决定做一个乖孩子,很矜持地任他搂着,但她又实在气不过,便小小在他胸口捶了一拳。

君不封不自然地嘶了一声,解萦固然发高烧到脑子发懵,人也没有完全傻掉。小手顺着他的衣襟探进去,细腻肌肤下,有什么东西紧贴着他。

解萦不顾他徒有其表的阻拦,将他的领口扯开,男人精悍的上半身展露开来,上面满是鳞次栉比的新伤,他的左胸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上面还有地方隐隐渗着血。解萦心疼,着魔地朝那渗血的伤处摸去,君不封疼出了一身冷汗,却还在笑:“去长安的路上遇了袭,差点见了阎王,想到你还在家里等着我,大哥就醒了。你放心,大哥就算是爬,也会从阎罗殿里爬回来给你庆生的,你的诞辰,大哥没忘。”

君不封的语气虽然平淡,可只看他身上这密密麻麻的伤口,解萦可以想象这段时日他遭逢了怎样的惊心动魄。明明自己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他还在见缝插针地给她寄信,这次受了这样重的伤,他也依然坚持来留芳谷赴她的约。

而她在干什么?

她在生他的气,骂他不守信用,还气得剪烂了他做的灯笼和她最喜欢的衣服。

她做的这档子事,实在没什么脸面和大哥讲。

解萦声嘶力竭地哭嚎,直到一口气提不上来,昏倒在他怀里。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解萦突兀地睁开眼睛,发现君不封敞着衣袍守在自己床边。他倚着栏杆,侧了大半个身子歪在床上,正在打瞌睡。之前在门口,天黑,她又头晕,没太看清他的脸,原来不只是她病了,大哥的脸色也同样苍白,他的下颌满是这几日长出的胡茬,便是在睡梦中,也看着憔悴不堪。他的上身依然精赤着的,左胸的伤口重新缠了纱布,胸膛正随着他有节奏的呼吸微微起伏。

解萦心疼他的伤,小手忍不住就要往他身上摸,左胸是不敢碰了,只能顺着右胸的伤疤一一抚过,最后轻轻戳了戳正中心的那个小红点。

大哥颤了一下,并没有醒。

解萦突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奶娘,她出生后身体虚弱,娘亲也弱不禁风,根本没有奶水可以喂她,解萦是喝着奶娘的奶水长大的,对那位奶娘很有感情。男人的身体到底与女人不同,这一点让解萦很是遗憾,要是大哥也能分泌奶水,在她看来,他简直是完美无缺,毫无缺憾了。

解萦鬼使差地,在君不封的胸口咬了一口。男人吃痛,本能扣住她,睁眼一看,满面病容小姑娘钻到自己怀里,似乎要跃跃欲试地吸奶喝。

他甚至顾不得苦笑,脸一热,他尴尬地弹起身,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僵持了片刻,君不封干笑着从火盆边拿来水壶,给解萦倒了杯热水。

解萦喝着水,还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君不封不动声色,重新穿好衣袍,心里又有些许失落,若非是自幼丧母,小姑娘又怎么会到他怀里索取那不存在的东西。

“大哥……”解萦哀哀地唤他,“你受了伤,就不要睡吊床了,床很大,你不用怕挤到我。”

解萦这张拔步床确实够大,平心而论,里面塞上五个与君不封相似体格的男人也绰绰有余,君不封从来不会在特殊时候推脱,便点头应了。

解萦高兴地点着头,想下床去给他找被褥,君不封止住她,自己去了衣柜,抱回被褥的同时,他好地问道,怎么柜子里少了他最常见的裙子。

解萦身体一抖,突然哭哭啼啼地缠住他完好的右臂,痛斥罗介晔毁了她的莲花灯,还弄坏了她的衣服。

君不封怒不可遏,哪管是深夜,他现在就要去找那臭小子算账,后面又是解萦拦住了他,大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水:“小罗哥哥也是有苦衷,他说我们都是孤儿……可能因为大哥疼惜我,而他没有,所以才会莽撞行事,毁了大哥给我的礼物。大哥教导我要以直报怨,我们不要与他计较这件事,好不好?”

君不封早在解萦开门那刻就注意到了她哭肿的双眼,如果加上花灯这件事,他能想象小姑娘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哭得有多难过,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却还在体谅别人的难处。他的心又在密密麻麻的疼。本来三日前他就能赶到谷里,可他偏偏遇了袭,在阎王殿九死一生绕了一圈,距离她的诞辰也只有两日了,就是忍着重伤日夜兼程,也只能在这时勉强入谷。

他很了解小丫头的脾性,那样孬的臭脾气,指不定要把自己摧残成什么样。昏迷时,他总在想着那个在襄阳城里痛哭不止的女孩,生生挺了过来。可即便他卡着子时赶到她身边,女孩还是把自己哭成了一个花脸猫。

他怎会不心疼?

黯然地把女孩揽入怀中,君不封小声道歉道:“这次是大哥不对,虽然来是来了,但也让你苦等了一天,还让我的傻妹子把眼睛都哭肿了……丫头,别生大哥的气,好不好?”

解萦摇摇头,郑重其事地看着他:“我不和大哥生气。只要大哥安然无恙,这就是我最好的诞辰礼物。旁的东西,我什么都不需要。”她又言不由衷地说,“子时未过,这一日就不算过完,你不是失约,你只是……来晚了。不打紧,我们团圆就好。”

几日的疲倦瞬间占领了他的身心,君不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是啊,团圆就好。”

第四章告别(五)

解萦的七岁诞辰最终以屋里多了两个病号而收场,兄妹俩双双病倒,君不封尚未愈合的伤口开裂,解萦则发了两日高烧。

比起卧床不起的解萦,君不封虽重伤未愈,起码能下床去求几位长老来给解萦看病。解萦的高烧纯属风寒所致,长老们给她服了药,能否好转,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得知解萦生病,她在学堂交到的朋友们克服了对快活林的恐惧,组团来看她不说,还为她补上了之前没能来得及准备的诞辰礼物。

罗介晔那个臭小子也在其中,君不封见他就要恼,可解萦之前哭着劝了又劝,让他不要为难对方,君不封才忍着怒火,没当着小朋友们的面,将这孩子揍得满地找牙。

罗介晔此番来访,也很是惴惴不安,看到君不封陡然出现,他先是惊,之后更是慌乱地不敢与他对视,看到病床上的解萦难受得直哼哼,罗介晔的嘴动了动,什么都没敢说,留下带来的礼物就匆匆离开了。而他这礼物——甚至也称不上是礼物——便是此前掠走的两块不夜石。

送走了嘁嘁喳喳的小朋友们,君不封守在解萦床边,为她重新编了两盏一模一样的灯笼,之后布面需要等小姑娘病愈后由她自己绘制。

放下灯笼,君不封左右无事,外出巡视一圈,他将小院的篱笆又修得高了些。

趁着解萦熟睡,君不封还去拜访了此前相熟的几位师傅。

解萦最喜欢的裙子毁了,那自然要委托祝师傅那边再替她做一件,木匠和石匠听闻解萦刚过诞辰,各送了她一本严禁其他人翻阅的簿册,想是他们钻研木工石工多年的心得,而君不封此前委托铁匠铸造的武器也已经铸好,他取回了大小两把短锥,还有四十枚暗器。

解萦初学武功,武器不需要多名贵,好用趁手即可,铁匠做的这两把短锥都很轻盈,正适合一个在长身体的小姑娘使用。至于这暗器就稍微有了点来头,它由铁匠师傅和君不封一起设计,名为“玫花锥”。这四十枚玫花锥以纯银打造,做成玫瑰花束形状,花朵部分涂上了特殊染料,是名副其实的“黑玫瑰”。玫花锥以“花茎”伤人,也仿真地做出了“花刺”,一旦钉入体内,这些“花刺”会在拔暗器时对伤者造成二次伤害。

君不封本来也为解萦准备了礼物,多是些他从四处收集的小玩意和小机关,可惜路上遇袭,他能存活已属万幸,至于那怀揣着的小礼物,早就随着他的搏命厮杀碾落成泥。

把解萦一个人丢在留芳谷已属愧疚,最后还什么礼物都没能给她带来,即便解萦病愈后对武器和暗器爱不释手,君不封在一旁看着,还是觉得他亏欠解萦太多。

心里有了愧疚,君不封的启程之日也一拖再拖,和林声竹那边说着自己“重伤未愈”,兄妹俩又回到了过往的田园日常。

解萦大病初愈,在君不封身边腻了几天,才恋恋不舍地去了学堂。大哥这次到访,解萦甚至都很少和朋友们玩耍,都是下了学堂就回家,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

君不封因为担心罗介晔还会欺负解萦,这几日也不时做“梁上君子”,偷窥解萦上下学的情况。之前解萦对他说,她要用自己的手段解决纷争,只是君不封旁观了几天,觉得冷眼旁观实在不是自己的作风。当然了,现在的罗介晔和解萦挺客气,也没什么针锋相对的征兆,他不能头脑一热,直接上前将罗介晔那个臭小子踢翻,那无疑是为小姑娘在谷中树敌。可不为她做点事,他心里那股邪火也撒不出去。

思前想后,君不封决定假借一场比试,敲山震虎。

趁着解萦去和解铃居士学艺,他带着小姑娘酿的石榴酒,去拜访了老朋友祁跃。

在留芳谷中,祁跃与他最为意气相投,两人平素也没少切磋,听得他邀约在众人面前切磋技艺,祁跃一下来了兴趣。

君不封表示自己不占祁跃便宜,会和他一样,眼前蒙一块黑布。

祁跃很是嗤之以鼻,说你不占我便宜,我还不占病号便宜呢。

君不封闻言,只是苦笑着拱拱手:“事出有因,你就帮我一帮。”

他将自己的想法和祁跃一说,两人敲定了细节,便各自准备这别有用心的切磋。

留芳谷隐居的名士大多来历不凡,祁跃也不例外。他出身关外名门白山派,因白山派地处雪林深处,门下男弟子眼前均蒙有黑布。关外战乱频繁,白山派日渐式微,弟子们不得已流落中原,因他们各个体格高大,相貌英俊,在当时的中原武林引起了很大骚动,连带着他们眼前的那块黑布也出了名。这黑布名曰“遮天”,江湖传言,白山派男弟子清心寡欲,眼前的“遮天”一生不摘,因“蒙住了这眼就蒙住了这片天”,但若有哪家女子让他心甘情愿摘下这块布,这女子就是他命定的姻缘,是他唯一的天。

君不封同解萦讲完“遮天”的来龙去脉,解萦小小年纪,竟兴奋出一身鸡皮疙瘩。君不封也在纳闷,他的好妹子平素虽然活泼,但也不至于如此满面红光,这故事听起来也无甚稀,何以她听得格外亢奋。

蒙布比武自然要提前适应,君不封也得因故得了块“遮天”,他像模像样地用它蒙住眼睛,顺着解萦所在的方向一笑,才往前走了没几步,就摔了个大马趴。

解萦笑着去扶他起身,也不掩饰自己的惊艳,一直仰着头痴痴看他。

都说白山派弟子各个英挺不凡,大哥做起这副打扮,俊俏风流也不输祁跃。

她不动声色地记住大哥现在的样子,小心搀扶着他,让他慢慢适应黑暗。君不封原地翻折了几个来回,渐渐平衡了五感,随后借来了解萦的玫花锥,对着一块破烂的木板投掷许久,直到左胸的伤处泛起了分明的疼,他才堪堪停下,摘下了脸上的“遮天”。

解萦一直在旁边捧着脸痴痴看他,这时也好地问,如此拼命,难道是想借此重伤祁师傅?

君不封只是笑着向她吹吹手指,眼里满是狡黠:“天机不可泄露。”

君不封和祁跃将比武地点选在了堕月湖边,快活林外。这两处都是留芳谷数一数二的禁区,这么一折腾,两人倒不像是切磋,反而像决斗。小孩子最不会放过这种热闹,而解萦作为君不封的首席捧场王,自然是第一个出现在场边,待其他人陆续出现,作为主角的二人觥筹交错,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喝着酒,看他俩的架势,他们的关系似乎远没有谷里传闻得那么风声鹤唳。喝高了的君不封甚至就地借了把剑,剑尖抵着酒杯,为在列的所有人表演了一段潇洒飘逸的剑舞。一剑舞毕,酒杯不曾洒落浊酒一滴,君不封喝完了杯里的酒,又踉跄着挑着酒壶,边走边喝,最后他一个站立不稳,将壶里的酒全浇到了从旁围观的罗介晔身上。

这酒浇了,君不封人也醒了,浅浅向倒霉蛋罗介晔道了个歉,他连忙围上“遮天”,招呼祁跃上来比画。

他们两个“醉鬼”你追我赶,各显通,好不热闹。君不封非但武艺高强,其暗器技艺也相当不赖,至于祁跃,更是如履平地,丝毫不见蒙眼对他的影响。年轻弟子鲜少看到质量这样高的切磋,一时看花了眼。

两人交战甚酣,君不封将怀中玫花锥尽数抛出,祁跃一个闪躲,身后很快传来一个男孩委屈的哭嚎。

原来,祁跃躲闪之际,正躲到了罗介晔身前,暗器袭来,祁跃灵巧闪过,罗介晔却躲无可躲。小小几枚玫花锥,竟带着千钧的力道,直接将罗介晔钉到了身后的树上。他身上没有受一点伤,但本来穿着的衣服被玫花锥一一刺破,一个光溜溜的小男孩就这么从层层冬装里剥了出来。

嘲笑声四起,解萦却不向前去凑这喧嚣的热闹。

铃铛牵动,作为罪魁祸首的男人似有所感,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她一步一步走向前,而他一如既往蹲下身,抿嘴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解萦屏气凝,小心摘下他脸上的黑布。

他冲她眨眨眼,又咧嘴笑起来。

解萦又在晃。

是初见他真实相貌时的目眩迷。

君不封和祁跃的切磋最终以平局作结,罗介晔被吓了个够呛,便是切磋结束还在断断续续地哭。君不封前去道歉,又笑着说他和解萦一起护送这小倒霉蛋回住处,他的言行明里暗里都挺亲热,在场诸人也没什么理由阻拦他。

君不封抱着小男孩,解萦跟在他身边,等走到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君不封突然很满不在意地感慨,也许罗介晔今天的这番倒霉,是老天都看不过去,借他之手,要给他一个报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罗介晔这才清楚,他对解萦所做的一切小动作,君不封全知道!而君不封的举动也是明摆着告诉他,解萦有靠山。

兄妹俩不对他下手,不是不敢,而是不屑。

至于自己之后怎么做,就全看他的觉悟了。

这日之后,罗介晔再也不敢和解萦为敌,甚至每次见到她都绕着走。

君不封解决了罗介晔这个心腹大患,伤势也渐渐好转。快要伤愈时,他收到了林声竹的飞鹰传书,也就不在谷内再耽搁。

他和解萦约定在除夕再次碰头。

这次送君不封离开,解萦不再像之前那样患得患失,她甚至也为大哥准备了一份稀薄的小礼物。这段时间她开始跟着二长老学炼药,做了些最浅显却也最好炼制的大还丹,供君不封增进内力。

重逢就像是某种短暂的失而复得,君不封一离开,解萦就又陷入了漫长的等待。

君不封的这一次“失约”,解萦也稍微长了点记性。

当初她是为了能医治大哥而学医的,结果自己非但什么都没能做到,还反让大哥衣带不解地照顾高烧的她。

二长老在这段时间给君不封用了很多名贵药物,解萦看着眼馋,也想好好同二长老学炼药之术,就像给大哥酿酒一样。

炼药的天地远比解萦想象的要宽广得多,不只是治病救人的良药,练一些上好的丹药,也有助于大哥功力的进一步提升。

哭过一次也就够了,目标清晰明确起来,她也对未来充满无限期许。

她要成长,成长到足以独当一面,她不要让他一个人只身犯险,她会一直跟着他,守护他,大哥顶着一身伤还要与自己碰面的心碎场景,她不想再看见第二遍!

解萦满怀期待等着新一年的到来,可除夕那天,君不封切真失了约。

解萦是几天前就收到了他的飞鹰传书,知道大哥近期乔装混迹在群龙教中卧底,不便前来。

他和她提前说清楚,即便她心里难过,也不会和他生多大的气。

因为收留的孩子都是孤儿,留芳谷每年除夕都有让孩子们一起度过的传统。除夕夜,解萦一直在宴会厅待到子时才启程回家。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解萦还是怏怏的。

这几天,她在快活林里捉了条蛇,用蛇胆炼制了一枚丹药,等着送给大哥。

如今丹药送不出去,屋里也还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曾经晦暗的心思去而复返,又在撩拨着她的心房。

解萦其实很怀念立冬那会儿的日子,她生病,大哥也重伤未愈,便是有千万重担落在他身上,他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离开,只能守在她身边。

解萦希望大哥身体康健,功力精进自是不假,但也有几瞬,她希望他身上出点岔子。要是他能在外再受点伤就好了,不用疼,也不用多重,只是会耽误的他走不了,只能和她拘在这一片小天地。

他们兄妹感情那么好,就是走不了,他也应该不会多难过。他在这里交到了那么多好友,还不用出去过舔刀口过活的日子。留在谷里,更不会有之后受伤的可能,还方便他继续修炼,两个人在谷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好呀!

解萦既祈祷君不封卧底平安,又无不期待着他下次造访受伤,可她熬过了冬天,熬走了春天,熬来了夏天,才将将收到君不封的联系。

七月,解萦在院中酿梅子酒之际,伴随着片刻不停的蝉鸣,男人终于来了,还是往常那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说要带她出一趟远门。

留芳谷弟子在学艺期间很少出谷,只在十三岁后随着谷内其他师兄师姐去终南山附近的小镇义诊。解萦因为在留芳谷的表现一直很优异,君不封也说了是趁着孩子们的夏日休假时间外出游玩,几位长老没什么阻拦的理由,也就应了她暂时出谷的请求。

解萦没想到自己还能撞上和大哥短暂浪迹天涯的大运,也好和大哥这趟出行会遇到什么稀罕事,可才和大哥穿过那片浓厚的雾,看到谷外等着的那个人,解萦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茹心在谷外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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