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你说的这话,这项讨不着,我讨别项去,做什么非扒着他们茶叶行不放?我打算了,回头我再去找找鹤年,他们那头的钱庄油水可比这头的大,手里成千上万的银子过,不比这头好?况且鹤年又不像霖桥,他好说话,就说那文四爷,外四路的亲戚他都帮,能不帮我这正经舅爷?”
白凤听后笑了,“很是,我倒把那活菩萨给忘了。要求啊,你过两日到庙里求他去。我昨日听咱们姑娘说,他这几日就要回去,在家收拾东西呢。还听说衙门里将大慈悲寺的一桩什么事情交给了他去办。你看看,到底那头有做官的二老爷,衙门也向着他。没准你去求他,他还能在衙门给你谋件差事呢。”
“他几时回庙里?”
“说是二月初八。”
却说二月初七这日,了疾因要回去,特地往这边宅里来辞。他在琴太太屋里坐了一晌,难得有一缕春光破了琴太太的窗,照到他肩上来。
他绕着说了些家常话,迂回的,仿佛是为谨慎地寻一个问起月贞的时机,其实也是迂回的对他自己的立志蒙混过关。
终于说到月贞,他问:“贞大嫂子的病好了没有?”
琴太太笑说:“这不常病的人病起来,就总拖拖拉拉的不见好,还歪在床上呢。歪就随她歪去吧,横竖眼下也没什么事。你明日要走,去瞧瞧她去,我看那孩子像是有点心事,你最会讲道理宽人的心,去对她说几句。”
这便走到月贞屋里来。外间一应家具黑得发亮,和煦的阳光照了满室,反倒照出些冷清。下人都不在屋子里,想必各处说话去了。静悄悄的,偶然几声莺啼,催人昏昏欲睡。
这寂静仿佛是一种长久的等待,等什么并不知道,也许无所可等的,时光就荒凉在这里,春天也荒废在这里。
门帘子里传来两声轻的咳嗽,又静下去。了疾打帘子进去,看见月贞在床上睡着了,向外侧身,半条胳膊从被子里滑出来,坠在雕花木围子前。
他轻轻拽了根杌凳坐在床前,把她那条胳膊又塞回被子里去。月贞未醒,他就静坐着看她。她睡红了脸,眉头轻敛,像一朵将开未开的桃花在风里哀愁。
完全是小女儿的情态,哀也哀似小女儿的情态。那哀是不懂事的,没有多余的考虑,很有些孩子气的天真。了疾一向觉得她未长大,虽然做了奶奶,做了母亲,可都只是一半,没有做全。就连她那夜做了女人,也都是带着孩子气的赌气与好心。
了疾觉得好笑,便歪着眼看着她笑。心里不由得也有些哀愁。那倒不是众人平等的怜悯,是独一份的忧虑。不愿放她在这里,却也没有更好的地方给她去。
未几不知怎的月贞醒了,睁眼看见他,又是伤心又是怄气,便翻过身,权当没看见。
了疾在背后沉默片刻,才问她:“我瞧你是好了,怎么还睡在床上?”
月贞猜到他是来辞行的,愈发悲从中来,又不肯哭,只把枕头角揪住,“不愿意起,起来也没事做。”
了疾在后头纵容地轻笑,“我看你就是闲的。”
月贞听了生气,闲出来的爱难道就不算爱了么!那什么才算爱?难道非得是九死一生里生出的感情才是爱?她就是闲,闲得发慌,闲得寂寞。越是爱他,越是寂寞。
但她不愿意再说了。不像从前,总盼着与他说话,想从他周到温柔的言语里刺探出一点他也爱她的蛛丝马迹。如今已经断了这念头,因为她知道,他开口,必定是打破这点可能性。她情愿就这么沉默着,好歹沉默里,她还有遐想的权力。
了疾扭头向窗外看一眼,劝她,“得空就常出去园子里走走,这时节春色正好,逛一逛心里也高兴。别老闷在屋子里,人闷得更苦了。我要回去了,有些事情忙。”
月贞恹恹地由床上坐起来,低着脸看他一眼,把被子这里揪一下那里揪一下。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好像是她一直招惹他牵着他,但她的心却是一直给他牵制着。
谁说女人是擅长谈情的?男人才是天生的弄情高手,因为无情。月贞觉得自己很被动,于是要主动些丢开手,反正也抓不住,“那你慢走,不远送了。”
了疾只是笑了下,有些无可奈何。
月贞决定丢开手,心里很痛,却有些豁然开朗,仿佛痛过这一场便痛完了似的。她怀着一股脑豁出去的英勇,也怀着一种自恨,把话说得很绝,逼着自己死心:
“你尽管走吧,我这不是气话,真的,你往后也不要过问我的事了,我是好是歹,凭我自己去受。难道你管我一辈子?难道庙里那么多香客,你都能管他们一辈子?用你们的话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倒像是她反过来劝了疾似的,了疾默然听着,半晌不发声。月贞说得哭起来,也满是无可奈何,索性就把从前那些赌气怄恼都放开,哭个痛快。
在了疾看来,这哭也是孩子气。真到那无奈境地,人是痛快不了的,只剩无限的怅惘,很轻,也很重,叹出来,有一生那么长的余韵。
她颤着下巴,“你只管去你的,我哭过就好了。不要来劝我,越劝越好不了,只是拖。”
了疾揪着一点心起身,目光徘徊几回,就走了出去。不想在廊下与蒋文兴撞了个正面。
蒋文兴特地为今日去徐家桥接手换了身新做的直身,是他姐姐做的,用的好料子,有意要叫他体面。他穿在身上,心头畅美非常,有些鸾飞凤翥的意思。
接手回来,满心喜气简直不知向何处挥洒,虽有两宅里的小厮赶着来恭贺奉承,他却懒怠再应酬这些人。
想来想去,只好来告诉月贞。他们都是市井里爬出来的小人物,想必只有月贞能体会他的得意。他把她归为一类人,不觉感到亲切。
于是这厢借着探病的缘由,暨至这里来。迎面撞见了疾一脸萎败色,益发满面喜色,特地迎来向他深深作揖,“听说鹤兄弟明日走?明日几时?我还想着要送一送。”
了疾懒得看他,将眼往场院中别去,“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蒋文兴还笑着,“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自然是探贞大嫂子的病了,不知她好些没有?”
了疾倏地凛着眼转回来,“你最好放规矩些,我有本事叫你发得了财,也有本事叫你生得了灾。”
他并没有动手,胳膊很受控地剪在身后,一手捻着持珠。可蒋文兴倒像是被他打了一拳,或是拽了回衣襟。他本能地反着手背弹弹胸襟,紧着觉得,这动作几乎是未战先败,在气势上就输了。
于是忙又笑起来,益发笑得开怀,掩饰他天生的卑微,“这可不像你们出家人说的话,听着没有慈悲心,倒有些戾气。”
言讫,他径直往前走,一霎翻了笑脸。
他怀着对了疾的嫉恨,与另一位怀着对了疾怨情的人相逢了,于是不免有些同仇敌忾,惺惺相惜的意思。这屋里没有下人,他不放心地朝外哨探几眼,才打帘子进卧房。看见月贞在床上哭,他知道她为什么哭,愈发看不起她。
月贞迎头见他进来,一时惊惶得楞了楞。须臾才悚然地想起,成什么样子,有个男人跑到她的卧房里来!
她慌着把眼泪揩了,下床来请他到外间榻上坐,“文四爷,你怎么来了?快,外头坐!我叫人给你瀹茶。”
两个人退到外间,月贞忙到廊庑底下喊人瀹茶,却未见一人。她只得进来,壶里有现成的热茶,她倒了一盅在炕桌上,顺手将后头的窗户推开,门也大敞着,满是避嫌的意思。
看来她未必不懂这些规矩,只是甘为了疾涉险。蒋文兴坐在榻上,觉得无形中又落了了疾的下风。他心里一恨,调转身坐到圆案旁的杌凳上去,比她更避嫌。嘴上却抹了些别致的蜜,“大嫂别忙,快歇着。我听说大嫂病了有些日子,今日问了太太,特地来探望。”
月贞听见是问过的琴太太的,也就放心下来,坐到榻上去,“已经好了,只是赶上春天,人就懒懒的,不愿意动。”
“那就好。”蒋文兴歪着眼窥她,见她脸上还有泪珠,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方手帕,“我方才在廊下撞见了鹤兄弟。”
这话掐头去尾,前言不搭后语。月贞睇他一眼,接了手帕,心里谢他没问多余的话,也没说多余的话。
他笑起来,举目将屋子打量一番,扫到渠大爷的牌位,忙起身走出罩屏,在供案上左右寻找。月贞便起身去寻了香给他,两个人都是默默的不说话,里头似有一番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