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讲完,屋里便是静悄悄的一片,月贞见芸娘跪在底下,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想必又是哭了一夜,大概是把眼泪哭干了,这会只是呆呆的,脸色惨白。
这番话正合了琴太太的意,她因手里没有实证,就把这些人找来,有意叫芸娘看看眼下是谁也帮不了她。
她在榻上坐着,再恰当地施了几句软语,“亲家太太严重了,还是没准的事情。可话说回来,正因为没准,我才要问个明白。我们李家虽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在钱塘在杭州府也算有些头脸,总不能生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养在家里吧?我也不是要怎样,只要把话说清楚了,趁着风声还没走到外头去,这胎该处置处置了,往后就当没有这回事。闹出来,大家都不体面。亲家太太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夫人信以为真,急得赶上前拧了芸娘一把,“你这气死人的丫头,还不快说?!”
芸娘半副身子摇晃了两下,看一眼她娘,又看一眼琴太太,心里已渐渐不存什么念头了。
自打她归家来便是孤立无援,缁宣避在那边宅里,杳无音讯,底下的下人都拿瞧好戏的眼睛瞧她,身边的妈妈也抱怨她惹出这天大的笑话。如今亲娘虽然来了,也不站在她这一头。
此刻不论琴太太的话是真是假,她都是浑身的麻钝和疲惫。想着苦撑下去也是个没意思,孩子生不生下来又有什么差别?连活不活着也像是没差别。
其实想一想,此时此刻不过是在这里白犟一场。未必躲过了今朝,明天就能安然无恙?不会的,就算捱过去今天,还有明天,后天,无穷无尽的日子里,处处都藏着刻薄的话与嘲讽的眼。
然而从前,好歹还有缁宣,他们偷来的情感给她苦闷的日子一点甜头,往后这点甜头不会再有,她将坠入个更加冰冷尴尬的境地。
想到这里,芸娘慢慢抬起脸看向琴太太,她在上头坐着,气势逼人,面孔流露着一片温柔的凉意。
她微微张开嘴,就要招认,连月贞也跟着揪了下心。却在此刻,门首传来一声笑,“母亲这是做什么?媳妇就是再惹您生气,也不好叫她跪在地上啊。这梅雨天里,地上潮气重,您就不怕把您孙子给熏病了?”
斜望出罩屏,原来是风尘仆仆的霖桥。他束在头顶的髻散下来几缕,满身的泥点子,连靴上也是沾满了泥泞。他在门口跺了几下脚才肯进来,后头还跟着了疾。
二人踅入罩屏,月贞是满心的意外,然而看见了疾,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去,几乎要笑出声。
了疾看了她一眼,趁众人皆惊的功夫,向琴太太合十行礼,“我来得不巧,姨妈像是在问什么要紧事?我不好在这里,先过去给我母亲请安,晚些再来给姨妈请安。”
有头没尾的,他又走了。月贞的眼睛送了他一段,当下转回来,屋里的局势就有了些变化。
一干人脸上都写满意外,只霖桥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脸,脸上白得发冷,不知淋了多少雨。他带着一身疲惫先将芸娘搀起来,又向姜夫人深深作了个揖,“岳母大人也来了?小婿因往南京去了一趟,才刚到家,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姜夫人简直摸不着头脑,定在那里须臾,讪笑了两声,“不要紧不要紧……你这是,才刚回来?”
霖桥一面将芸娘搀到月贞身旁的椅上坐,一面笑应,“可不是?气都没喘匀,就听见说媳妇惹了母亲生气,在母亲屋里罚跪。我哪里还敢耽误,忙赶来劝。”
说着掉转身,又向琴太太深深作了揖,“母亲,什么事情您动这样大的肝火?就不看儿子媳妇的面,也看在肚子里孙子的面子,绕了她吧。您要实在气不过,只打儿子两下出气。”
他整个将脸笑嘻嘻地凑到琴太太眼前。琴太太那张面孔早已是变幻无穷,翻了几回天。最终铁青着,拈帕的手狠狠拍在炕桌上,“什么孙子?!你自己问问她,她那肚子里到底是不是我们李家的种?!”
霖桥又是一笑,扭头睇了芸娘一眼,目光有一线凄然,“怎么不是?儿子敢拿命担保,就是咱们李家的孙子。”
芸娘恍恍惚惚朝他望过去,碰到他的视线,如同是给人打了一下,又在他的目光里低下脸。
月贞心窍一动,在这扭转乾坤的时刻,想帮着打两句马虎眼。谁知还没张口,就听见“啪”一声,琴太太掴了霖桥一巴掌。
陡地一下,所有人都吓一跳。
姜夫人虽然莫不着头脑,却想这倒是个抽身的好时候。忙起来与琴太太打招呼,“既然女婿回来了,有什么话就都能慢慢坐下来说清楚。我先回家去告诉我们老爷一声,免得他在家只顾着没头苍蝇似的打转。”
琴太太此刻顾不上她,只吩咐冯妈送她。人一走,琴太太便指着霖桥的鼻子大骂起来,“我看你是酒还没醒!你到底清不清楚眼下是个什么情形?你的奶奶不明不白揣了个孩子在肚子里,你前前后后都不知道,就跑到我这里来帮着她说话!”
这会连芸娘也插不上嘴,只并月贞坐在底下,把脸死死低着,牙关死死咬住,谁都不敢面对。
月贞看她一眼,心里想的却是,这下可真是热闹了,明日霜太太又有打听不完的话,找不完的乐子。
这可乐的念头里,却蕴含着一股风轻云淡的哀绪。她再看向霖桥,他在榻前嬉皮笑脸地把脸搓一搓,更是搓得皮肤一片红,颇有些滑稽模样。月贞想笑,却是鼻头发了酸。
霖桥风轻云淡地辩解,“母亲误会了,怎么能是不明不白?我的奶奶肚子里有了孩子,自然是我的,我不来帮着她说话,岂不是自己栽赃自己是个活王八?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嘛?”
琴太太远远近近地将他与芸娘来回睃了好几眼,被堵得一时没话说,心里霎时恨透了这儿子,简直恨得牙关打颤!
这一恨,就又抬起手不留情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霖桥脸上一痛,不好再笑,便退几步,掀了衣摆郑重跪下。他挺着腰板,说来说去还是那些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因没有实证,就都不能戳穿的话。
“母亲就饶了媳妇这一遭吧,有什么过错,儿子代她向母亲赔罪。”他俯低下去磕了个头。
琴太太死死盯着他,心里又气又痛,简直恨没有生过他。她拔座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啪”一声,又是响亮的一巴掌。
月贞颤了颤,扶住了椅子的扶手。她这一颗旁观的心同屋里的空气憋闷成了一片,看着霖桥又是可怜又是哀。她忽然有些能理解琴太太此刻的心境,眼睁睁看着儿子受人欺负,要替他出头,他倒向着欺负他的人。这是怎样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奈啊。
不一时,就听见淅淅沥沥落起雨来。骤雨将院里一干下人名正言顺地汇到门上,纷纷围看着,又是鸦雀无声的。
琴太太此刻顾不上这些人,眼里只有霖桥。她看他半晌,眉心打成个死结,两片唇间狠狠磨出一句,“你真是个糊涂孽障。你到底知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我明白。”霖桥垂着眼,脸上再没有一丝笑意,也没有一丝悔意,却还是坚持说:“做媳妇的年轻,难免有个错处,母亲大人大量,就权当,就权当是成全儿子。”
又是“啪”的一巴掌,响得惊人。还不及回,琴太太的巴掌就如骤雨,噼里啪啦一下接一下地往霖桥脸上砸。
她越打越使力,恨不能打醒他。一面打着,一面想到大老爷。谁说父子同心的?那一个是自己的种也疑心不是,这一个不是自己种还要争着来认,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这场面简直好笑,她真咬牙笑起来,手却不肯停,“没出息!打死你个没出息的孽障!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霖桥嘴里早打出血来,脸上青红芜杂肿成一片,人却不躲也不退,任凭她打,渐渐也打出他眼里的一点泪光。
门口一干媳妇婆子从未见琴太太动过这样感肝火,既不敢劝,也不敢再瞧,只得低下头去。
人堆里却倏然挤出个惠歌。她是未出阁的小姐,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此刻也顾不得了,冲进屋里扑到霖桥跟前,抱着他便哭起来,“娘,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哥哥,你讨个饶!”
琴太太也打得没了力,缓缓掉身往榻上去,等回转过来,脸上早是一片胭脂泪迹。她将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手掌抵住一只眼,泪又只管从另一只眼里淌出来。
月贞见状,起身朝霖桥摆了两下手,“二爷,快把你媳妇带回房里去,不要再在这里惹太太伤心。”
霖桥松了口气,搽了搽嘴角的血便起来搀扶芸娘。两个人走到罩屏外,忽然听见琴太太喊了声,“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