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川再不好推辞,只好讷讷应了。
第一年没有探亲假,大部分知青都是有家不能回,靠读家书来纾解思乡之情。来自天南海北的异乡人同在南方这个山窝窝里,借了伙房,各显身手,竟也凑出了十来样有香有色的菜。以往藏着收着的零食碎嘴此时也都贡献了出来,大伙儿围着长木桌吃饭。
赵知蔓端着碗走到章途身边,笑吟吟地问:“章老师,是不是过完年就该给孩子们上课了?”这一声不大不小,引得旁边吃饭的人都来看他们。
章途不好意思道:“那也得到开春再说,你别瞎喊。”
既然提到这件事,他便开始左顾右盼地找宋垚在哪儿。
不愿回城的心事,章途只对宋垚一人说过,这份差事能到自己手里,自然少不了对方的活动。进入冬闲,每天也没什么事好做,自由时间很多,宋垚就开始龙见首不见尾,好几次都只是和他堪堪打个照面,一眨眼人又不见了。
目光转悠了一圈,最后视线锁定在远处树林外的两个人影。两个人在那儿立了半天才走近宿舍,面孔逐渐清晰,正是司务长和宋垚。司务长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走到别处去了,宋垚留下来,说:“刚刚司务长说了年后去县里拉粮的事,要找几个人。”
江宁川之前一直没怎么吭声,此时主动请缨:“我去,我报名。”
宋垚微笑道:“好呀。”
“我也要去!”赵知蔓也跟着举手。
和她玩得好的女生立刻不留情面地揭短:“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你就是想上县里玩儿。”
赵知蔓缩回手嘿嘿一笑:“可别说你不想啊。”
就有人跟着一叹:“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我们搁这山里头,隔绝世事久矣。”
“怎么就不知年了,瞎说。咱们都知道今儿个是除夕嘛。”
原本笑闹的众人听到这句话都停了声,同时哀愁起来。都是些头回离家的孩子,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更何况这还是要吃团圆饭的除夕。不提还好,这么一提,好多人都忽地涌上一股心酸,几个女青年已经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男青年们也没好到哪儿去,皆是一脸的沉重,全然是碍于面子不好哭的情态。
章途心里也不好受。有些人的生活尚有祈盼,渴望家人团坐灯火可亲,虽然离家万里,心却聚在一处。可他的双亲早几年便已离世,只剩他赤条条一个人……眼睛转到身边的江宁川,对方正一脸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啊,这里还有个跟我一样的人。
章途轻轻拍了拍江宁川的手,示意自己并没有事。
还是支书派人来说一会儿都要去开会,大家才从悲哀的气氛中回过来,强行打起精,互相说些安慰开朗的话。
收拾完毕,大家三三两两地往公社走。章途一直留着宋垚,对上眼后,让江宁川先走后,自己默默留在最后。两个人慢慢缀在队尾,宋垚先提起话头:“你的腿恢复得怎么样?”
“好多了。”章途的左手稳稳拄着拐,短暂的沉默后,没头没尾来了句,“……谢谢你了,我是当真无以为报。”
“总场上缺老师,派不出人,我只是提了一嘴而已。”宋垚扶了扶镜框,眼里是温文的笑意,“再说,你我朋友一场,没有什么报不报的。”
刚刚大家都在难过的时候章途没想哭,这会儿却觉得鼻子一酸,赶紧扯出一个笑,同宋垚一起走进礼堂。
开完会从室内出来,才发现原来外面已经飘雪,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反着月光,莹莹的白。乘着夜色走回家,鞋子踩在雪地里嘎吱作响,留下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雪覆上。江宁川怕章途摔着,小心护在左右。
呵出一口隐约可见的白气,章途问江宁川:“你以前的春节都是怎么过的?”
江宁川不知道章途怎么突然问这个,略带茫然地回想:“奶奶在的时候,早上会给我下面,碗底卧个鸡蛋,后来只有我一个人,就不吃了。其余的和平时差不多。”
说完自己的,又好起章途的来:“你呢?”
“我?我也和你差不多,跟平常没两样。”
章途抬头望天,雪花正纷纷扬扬飘下来,他偏过头来对江宁川一笑:“不过今年是我们俩搭伙啦。”
江宁川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心脏竟能跳得这么快,跳动的声音竟有这么大。
这一刻,耳膜的鼓动与心跳同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