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调子,目光若有所指地扫过张佩如,“……大小姐似的,清高得紧呢。”她掩嘴轻笑,眼波流转到吴道时身上,“不过老爷说了,再烈的性子,关牢了,饿服帖了,一样得认食吃,得摇尾乞怜。天大的野性啊,也磨不过一把喂食的铜钥匙
。啧啧,就跟这鹤……”
张佩如捻动佛珠的手指在空中悬停了一瞬,嗒地一声重新落下。
吴道时搁在圈椅扶手上的手猛然收紧,声音低沉:“‘灼儿’?”他声音低沉难辨喜怒,“父亲给那只……灰不溜秋、烂泥塘里打滚似的脏东西,取名‘灼儿’?!”
“大哥何必动气?” 一个清亮带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哎呀,这么热闹?母亲,姨娘。”吴灼搓了搓手,小嘴呵着气。
她刚喂完鹤回来,素净的手上还沾着一点给鹤喂食鲜虾时留下的水痕,脸蛋被寒风刮得微红,琥珀色的眸子却亮得像洗过一样,带着冬日特有的清澈。
她仿佛浑然不觉刚才的剑拔弩张,轻盈地走到母亲身边,瞥了一眼董姨娘手边的捧盒,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咦,这小鱼干瞧着就不新鲜了,‘灼儿’肯定不爱吃。我刚喂它鲜虾,它可乖了,吃得可香呢!”
她自然地伸手接过那捧盒,语气熟稔得仿佛在谈论一个调皮可爱的孩子,而不是一只凶悍的灰鹤:“这鹤啊,性子是傲了些,可金贵着呢。父亲不是常说吗?‘鹤骨清高,非梧桐不栖。’用这些碎鱼干腌臜它,难怪它恼了。咱们给它挑最好的鲜食,它自懂得感恩。”她说着,抬头冲张佩如俏皮地眨眨眼,“娘,您看后院那棵枯梅桩下落的细枝,我给‘灼儿’弄了几根,它可喜欢了,比什么铜钥匙挑的鱼干强百倍!那爪子抓着玩竹枝的样子,有趣极了!”她说完还不忘和吴道时眨眨眼。
见她对“灼儿”这个名字全无一丝介怀,吴道时也松了口气,方才憋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屋里的温度仿佛一下升高了,除了董碧云,大家都其乐融融。
张佩如眼底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暖意,对着女儿温声道:“好,都依你。那鹤是金贵,该好好待。”
董姨娘被吴灼一番话噎得胸口发闷,看着她那纯然无辜又自信坦荡的模样,再看看吴道时眼底的不满已悄然退去。
她的脸不由得一阵青白,精心准备的挑拨就像一拳砸进了棉花里,无处着力。
第2章 什锦花园
什锦花园十一号的晨昏,自有其森严的秩序。
这秩序,如同前院那口锁着灰鹤“灼儿”的铁笼,冰冷、坚固,不容逾越。
这里是失势军阀吴镇岳蛰伏的巢穴,一个在时代洪流中凝固的权力堡垒。
吴镇岳,字子珏。
这个名字,在十数年前的北洋政坛,曾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他出
身行伍,早年追随冯国璋,在直系军阀中一路拼杀,以治军严苛、作战勇猛着称。
北洋政府时期,他官至陆军上将,获封“镇威将军”,手握重兵,坐镇一方,是跺跺脚就能让华北地皮颤三颤的人物。
他的发迹史,是用白骨和硝烟写就的。
镇压二次革命,围剿护国军,直皖大战……一场场军阀混战,他都是冲在最前线的悍将。
他信奉“乱世用重典”,对敌手狠辣无情,对麾下士兵也以严刑峻法约束,动辄鞭笞甚至枪决逃兵、违纪者。
他治下的地盘,苛捐杂税繁重,却也维持着一种畸形的、高压下的秩序。
那时的吴镇岳,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视人命如草芥,视权力为禁脔。
他书房里那幅如今已蒙尘的《北洋直系势力图》,曾是他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的疆场。
然而,军阀的辉煌如同沙上堡垒。
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
吴镇岳作为直系主力,率部在山海关一线与张作霖的奉军激战。
起初势如破竹,但冯玉祥临阵倒戈,发动“北京政变”,抄了直系后路。
吴镇岳腹背受敌,兵败如山倒。
他本人也在混战中身负重伤,险些丧命,最后仅率少数亲信狼狈逃回关内。
山海关的惨败,是吴镇岳人生的分水岭。
昔日的“镇威将军”成了丧家之犬,地盘尽失,军队瓦解,昔日依附者纷纷作鸟兽散。
他带着一身伤病和满腔的愤懑不甘,蛰伏于北平什锦花园这座深宅。
表面上是“下野颐养”,实则是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时代洪流滚滚向前。
北伐军势如破竹,北洋军阀的统治土崩瓦解。
吴镇岳试图联络旧部,图谋再起,却屡屡碰壁。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虎,空有利爪獠牙,却无处施展。
昔日的杀伐果断,在失势后逐渐扭曲为对府邸内绝对控制的偏执。
他将战场上的铁血手腕,原封不动地搬回了家中。
仆役的生死,妻妾的喜怒,儿女的前程,皆在他一念之间。
他需要用这种无处不在的威压,来填补权力真空带来的巨大失落感,证明自己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天”。
支撑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天”的,是名义上的长子——吴道时。他的来历,是吴府讳莫如深
的秘密,也是吴镇岳铁血过往的一道残酷注脚。
民国六年(1917年),张勋复辟闹剧期间,军阀混战加剧。
吴镇岳率部在河北某地清剿一股流窜的乱兵。
战斗异常惨烈,村庄化为焦土。
硝烟散尽后,士兵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个幸存的男孩,约莫五六岁,蜷缩在父母早已冰凉的尸体旁,浑身是血,眼神空洞,如同被吓傻的幼兽。
他身边散落着破碎的“吴”字军旗残片——那是吴镇岳麾下一支被打散的先头部队的标识。
吴镇岳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姓的孤儿,看着那双与年龄不符的、充满死寂与仇恨的眼睛,心中一动。
或许是乱世枭雄偶然泛起的一丝恻隐,或许是需要一个“忠犬”来延续香火,又或许仅仅是觉得这孩子眼中那股狠戾之气,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下令:“带回去。”
这个无名无姓的孤儿,从此成了吴镇岳的养子,取名“道时”——行走于时势之道,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
吴道时在吴府长大,沉默寡言,像像一把淬火的刀。
吴镇岳对他,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主人与武器。
他从小被灌输绝对的忠诚与服从,接受最严苛的军事化训练。
吴镇岳失势后,他更是被刻意培养成府邸内外的“清道夫”和“威慑者”。
他目睹并参与了吴镇岳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手上沾的血,未必比战场上少。
他的眼神阴鸷,行事狠辣,对父亲的命令奉若神明,是吴镇岳意志最冷酷的执行者。
他的居所“砺锋堂”,如同其名,是磨砺刀锋的地方,冷硬、森严,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的“职业”,明面上是军部挂职的少校参谋,在铁狮子胡同的北洋旧部衙门里点卯应差,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书。
但真正的身份,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军统)在北平秘密设立的“特别行动组”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