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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家分晋 (475B.C.—425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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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康子最窝囊,实力排在四卿之末,赶紧跟家臣商量,不拿出来吧,怕智伯找着了借口,以国君名义,正好来打。拿出来吧,白吃亏。家臣说:“吃亏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亏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等他智伯吃惯了便宜,尝甜头上瘾,就还会跟别人也伸手要。别人不买他的帐,到时候打起来,咱就有戏瞧了。”耶,这主意不错,就当花钱买张戏票吧。

于是韩康子拿出文书,划出一个封邑(万户人口),盖上铜玺的章,送给智伯。智伯接了,算你小子还不傻,然后把黑手又往魏桓子面前一伸:“快,该你了。”

魏桓子很想拒绝,家臣害怕了,劝说道:“人家韩家给了,咱要是不给,情等着智氏来打,被韩家看戏。咱也给吧。《周书》说‘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嘛。”

于是,因此,魏桓子也盖了个戳,交出一万家户口。

智伯看了看清单,基本满意了,但就差赵无恤了。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个硬骨头。

赵无恤是个“守雌主义者”,这固然是由于他是姨娘生的,从小自卑。同时,赵家人的性情,从赵衰、赵盾、赵朔、赵武一脉下来,也都比较文质,心慈面软,类似大宋朝“偃武修文”的赵姓皇帝。这种家族性格刚好跟智氏的粗鲁桀骜相映成趣。

但是,赵无恤外边虽柔,内里却刚,他不准备再伏首贴耳,毅然回绝智伯的使者。他说:“土地是先人的产业,哪能随意送人?”

使者一走,赵无恤赶紧把僚属“张孟谈”叫来:“智伯移兵打我的话,怎么办?以赵氏的力量,跟他对抗,众寡悬殊,孤木难持啊。”

张孟谈是史载第二个姓张的人(上一个是晋国的张老),张孟谈说:“晋阳是董安于修建的,城垣坚固,仓廪充实。尹铎治理那里,宽恤有恩,政教清明,不把老百姓当作蚕茧来抽丝,而是实行人为减税。所以人们愿意效死。”

“对啊,我爹在的时候,也嘱咐我,如果出现三长两短,紧急情况,不管相离多远,也要跑到晋阳去。那是我爹在边境上新修的一座坚城。”

于是,赵无恤收拾东西,避敌锋芒,率军北趋400里,退保晋阳。《战国策》中有这么一句话,赵无恤“令车骑先至晋阳”。这标志着骑兵的出现,但还是和车兵混合编制的,尚未成为独立的兵种。

郊外的空气真好啊,赵无恤一边欣赏着盆地山景,一边在城头检查工事。晋阳城的一个特就是“固”。城高池深、宫苑壮丽,坚厚的城墙以夯土打造,中间还加固木桩、石础。晋阳人心也很固,百姓心无二志,不会哗变。但是,赵无恤担心城里的弓箭、武器不够用,一旦打起持久战来,就会弹尽粮绝,光有个城墙有什么用呢。

张孟谈说:“当年董安于修筑晋阳城,用荻蒿主竿做墙骨,用铜柱替代木柱。咱把它挖出来,正好用来制造箭杆,把铜柱熔化了,就可以造武器。”董安于(董狐的后代,晋阳的缔造者和殉身者)的深谋远虑,继上次拯救了赵简子之后(被范氏、中行氏追赶至此),又要护住赵无恤了。

晋阳这个地方,是个天生的“战地”和“攻守之场”,最招人来打了。在后来的1400年中,一直是万人鏖战的中心。

从汉朝起,这里一直是抵抗匈奴等异族的前线堡垒,西晋末年,刘琨喋血保卫晋阳,抵御匈奴入侵,坚持长达 9年。刘琨败死后,五胡彻底乱华,整个北方群魔乱舞,人民涂炭。

隋朝以后,这里向内地的战略意义也体现出来了,被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誉为“龙兴之地”。他们爷俩就是从晋阳发家,起兵反隋,不管抵御突厥、政府军还是农民军,都是依托这里。什么都可以丢,但晋阳不能丢。李世民号称“晋阳公子”。

唐朝安史之乱,这里又成为政府军与叛军的争夺场。政府军大将“李光弼”被围于此,凭借坚固的城池,挖掘地道出击,抛石机轰砸,坚守晋阳五十多天,歼灭敌军“史思明”部7万余人,最终解围,扭转全国战局。

唐末的乱世,五代十国,这里又出了好几个“绿林皇帝”,走马灯似地乱换,依托“龙城”晋阳,向西鞭伐长安,向南横扫中原(洛阳)。

到了宋初,赵光胤、赵光义两个皇帝先后亲征这里。前者顿挫无功,折锐而返,后者则动用现代化攻城器械:以负重高达九十斤的抛石机,射程达三里的弩箭猛轰晋阳,还出现了集束发射的弩箭,火药兵器也开始应用。赵光义亲冒矢石督战,异常艰苦残烈。守城的是北汉主“刘继元”,坚守五个月之久,可见该城之雄坚。

当时,宋军的抛石机日夜轰击晋阳城垣,以至于城墙伤痕累累,城头几乎没有完整堞口。好几万名弓弩手列阵于城下,一个多月时间,昼夜不息向城中射击,箭雨如飞腾的蝗虫避日,压向晋阳。一次拔付的几百万支箭矢在片刻之间往往射尽。城头飞集的箭羽如同刺猬毛刺一般,新箭都没有落脚地方。更多密集的流箭飞越城头,射入城内,仅刘继元派人以十钱一支的价格向市民回收,就得到一百余万支。

中国的守城史,未见如此壮观惨烈的。最后,五个月后,城内粮尽援绝,方才投降。余恨未销的宋太宗下令摧毁晋阳,火烧水灌,彻底拉倒。这座千年名城,从此画上一个光辉的句号,宣告正寝。(当初,建于赵姓人手里,也毁在赵姓人手里。生于泥土,归于泥土。当然这中间经过不断再造,最盛的时候分做三城,首尾24个城门)。

公元前454年,晋四卿的老大——智伯先生,要想攻打的,就是这么一个有着未来光辉战绩、傲人历史的城池——真够智伯受的!他的攻城武器远远比不上宋朝呢,怎么办?智伯的时代也有抛石机,但力量幼稚,只算花拳绣腿而已。智伯咬着牙,驱赶智、魏、韩联军,仰攻三个月,昼夜激战,毫无进展。然后改为围城消耗战,一围就是一年多(一说三年),晋阳城稳丝不动。

智伯开始研究,最后,想出了水淹晋阳的计谋。智伯不愧是名门贵族,吃肉长大,没有智商,也不敢傲物啊。他看见晋阳的西边有悬壅山,晋水从那里边流出,绕过城南,注入东边的汾河,这固然被当初的修城者视为天然防御,但事物不都是可以两面看嘛。

三年之后,时值雨季,山洪暴发,河水暴涨,智伯和青蛙一起乐了。智伯这人智商比较高——没有智商,也不敢傲物啊,他命令士兵挖筑人工河床,修筑堤坝,决晋水入坝,以灌晋阳。

中国古代北方的第一个人工水库出现了:晋阳四周高,中间低(所谓太原盆地),大水汪洋一片,积得象一个大湖,中间是孤岛一样的晋阳城,茫茫如一片小舟。水位最高的时候,升到了离城头只有三块版的位置,眼看就灌进去了(版筑的版子,一般一尺宽,三块版,两米见高)。

这下好了。智伯约来韩康子、魏桓子,坐上小船,一起看水景。踌躇满志的智伯对着滔滔白浪,忘情地说:“我今天才知道,水也可以亡人之国呀。”

韩、魏两家顺口答应,心里暗暗吃惊。原来,魏家的封邑(山西夏县西北)、韩家的封邑(山西临汾县西南),旁边也各自有一条河。智伯的话正好提醒了他们,既能水淹晋阳,也能水淹我们啊。(任何城市都必傍河,没听说在沙漠里筑城的,沙漠里的城也是在绿洲上)。

智伯的家臣看见韩、魏两家面有忧色,认定他们要造反,赶紧提醒智伯:“如今赵氏象瓮中的乌龟,插翅难逃。韩、魏两家两家看了,不但面无喜色,反倒忧心忡忡。可见跟您同床异梦。”

智伯赶紧拿这话去问韩、魏两家,韩、魏信誓旦旦:“没有哇,我很高兴啊,我发誓,我真得很高兴哇。”

智伯心想:“晋阳城旦夕可下,城一下,灭了赵氏,就可以三分赵地,他们俩各得三分之一。这是眼前立刻就可以拿的利益,他们俩不至于这么傻,要现在倒戈伐我的。”

这时候,晋阳城内一片泽国,城中水深两长四尺,人家的灶膛里游出了青蛙和乌龟。老百姓只好爬上房去“巢居”,在房支起棚子。灶台也被搬上了房,悬釜而炊——把炉灶架在房,悬起来,烧火作饭,非常苦恼。不过这种苦恼并没持续太久,因为已经不需要作饭了,因为米没有了。于是,老办法又出来了——晋阳城中“人马相食,易子而食”,当兵的吃马,当老百姓吃儿子,炖着吃(“易子而食”真是我们的国粹啊)。不好意思吃自己的儿子,就交换对方家里的吃。

危急之中,赵无恤找来张孟谈:“军人都饿得骨瘦如豺了,水势再涨起来,全城就保不住了。我看,不行咱就投降吧。”

张孟谈看着主子脸上,那块青疤(智伯砸的)与屋子四壁的青苔相映成趣。说:“您瞧我的。”

当天晚上,月黑风高,张孟谈自告奋勇,深夜缒城而下,抱着块门板,在水里划着,先后潜入韩、魏两家军营游说。

“我听说,唇亡齿寒,如今智伯灭了我们赵氏,接下来,就轮你们俩了。”张孟谈灵牙利齿,一番鼓动,竟在一夜之间迅速完成了阵前倒戈与利益重组。

三个人约时动手,一起打智伯。

第二天夜里,过了三更,智伯正在营里睡觉,梦见外边下雨,从卧榻上爬起来一看,不是下雨,是哗哗地发大水——衣裳被子全湿了,鞋子帽子也飘起来了。赶紧趟水出去,定睛一看,兵营里水更深,正在猛涨。“堤坝决口了,快去抢修啊!”可他哪里知道,韩、魏两家已经反水,杀死守堤军士,掘开堤坝,使晋水倒灌智氏军营,奔涌如同海潮,哪里堵得住。

智伯惊慌不定,带着亲军,拔腿往高处跑,摸黑乱撞,正好撞在枪口上。四方响起战鼓,韩、魏两家造反军手舞干戈,占据了一切干燥的地方以及通往干燥地方的要道,然后从两翼鼓噪夹击,猛攻智军,把它往水里推。

而赵军(虽然瘦得象猴)也跳城出来,驾着木筏,在水面冲杀。智家兵士,腹背受敌,纷纷跌落水中,哭天叫地,狼狈一团,被杀了一夜,终于全军覆没——淹死的居多,扎死砍死的也有,死尸飘着,象满锅的馄饨,不计其数。

这一年是公元前453年。晋阳城又一次救赵氏于倒悬之灾。

1400年后,晋阳城再次被淹,这次的灌水者是赵匡胤。赵匡胤先生御驾亲征到了晋阳。晋阳守军有一位北汉国的名将,那就是“金刀令公杨继业”! 杨继业出城撕杀,在宋军核计下狼狈逃窜,攀援绳索,逃上城去。于是,北汉军不再想出来了,据住晋阳,顽强坚守,在宋军持续几个月的猛烈攻击下岿然不动,双方伤亡惨重。

迫于无奈,赵匡胤想起春秋时代的智伯来了,也决开晋水,还把汾河也决了,修筑长堤蓄水,水灌晋阳。

在大水的漫灌与浸泡之下,晋阳南城的一段城墙崩塌,汾河水冲入了晋阳城,宋军乘着小船发起了猛攻,甚至放火烧毁了南城门,就在豁口越来越大的时候,北汉军队用柴草堵死了缺口,修补好崩塌的城墙。

大水带来瘟疫,宋军自己先不行了,拼命拉肚子,只好撤走。经历四个月的苦战,晋阳又一次经受了人祸与洪荒的考验。

但是,等积水放干以后,晋阳城墙接连多处崩塌。契丹使者从旁边看见了,于是领悟出了引水攻城的奥妙:“宋军只懂得引水浸城,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如果先浸城,再抽去水,干涸以后,城墙反倒旋及崩塌。”哈哈,智伯早知道这个要领就好了。

智伯被人象落汤鸡一样捉住以后,遭到了枭首的处理。随后这个脑袋交到了官方管理的手工艺场,接受下一个工序的处理。

智伯没有立刻退出历史舞台,相反,他以一只脑袋壳的形式,继续存留在人间,被他的仇人抱着。准确地说,他的脑壳被做成了一只酒壶,每天赵无恤抱着这个酒壶啃,以报复当年被酒杯砸的宿恨。

当然,更一种说法,是把智伯脑壳做成了尿壶。每天半夜,赵无恤内急,就不用上厕所了,从床头寻来智伯的脑壳,接在下面尿尿。“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非常解恨。

这个尿壶还是个工艺品,是漆器。在当时的贵族家庭,漆器逐渐比青铜器还实用和流行,因为它轻便灵巧、隔热耐腐。食品盒子、首饰盒子、酒杯、羽觞、漆盒、漆盘、漆笾,都是家常必用的。漆器必须以木片、竹片为胎(当然,这个脑壳做的,独一无二),外面用天然漆绘制成色彩生动的禽、兽、神仙、云纹、凤纹,甚至是后羿射日、人蛇相缠的故事。好的漆器光泽明亮,千年如新,并且镶金嵌玉,价值不菲,足以与玉器媲美比值。在“瓷器时代”到来以前,中国目前也可是说是“漆器时代——现在你去日本饭馆还可以看见漆器的碗杯。”。

智伯脑壳成了工艺品,不管是尿壶酒壶,那上面的两个窟窿是怎么处理的,令人好奇。总之,智伯身死名裂,祸延三族,着实可叹。本支的、旁支的智氏亲族,全都跟着倒了霉。杀头的杀头,勒死的勒死,土地全被瓜分。(只有智果,预见了智伯的惨败,及早改为它姓,幸免于难)。

1500年后,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评说:智瑶的灭亡,在于他才有余而德不足。司马光认为,官员的绩效考核,应该考核工作态度和工作能力两维坐标,而且态度要给更大的权重。才有余而德不足是“小人”,德有余而才不足是“君子”,才德兼备是“圣人”。才德兼无,那就罪该万死了。

智伯败死,国亡地分,为天下笑。但是,智伯引水冲灌晋阳的水渠却保留下来了,用做灌溉,到现在还有,称作“智伯渠”,泽被晋阳附近的人民。

赵无恤论功行赏,张孟谈首功,但有一个寸功未立的笨蛋,也获得首功奖赏,大家都很惊讶,张孟谈也说:“这家伙没有什么功劳呀?”。

赵无恤说:“晋阳被围困的时候,人们易子而食,你们很多人失去了革命信心,都想投降,见了我也怠慢了,眼神都不对了。惟独这个很笨蛋的人,对我恪守臣子礼,一丝不苟,所以他受头赏。”赵无恤这么作,是为了鼓励人们忠于主子,这是一个家族或王国能否长治久安的根本,也表达了战国初期统治者开始意识到强化君权的必要。

赵无恤遂把晋阳作为首邑,公元前五世纪下半叶,他一直在这里办公,直到27年后死去。办公期间,他为了方便群众,还在智伯渠上修了一个石桥,让人们交通。但这个桥差要了他的命,因为这桥就是后代有名的“豫让桥”。

“豫让”的大名,由于司马迁的吹捧,无人不知。他原创的名言是“士为知己者死”。

豫让出身于大侠家庭(但他更象一个日本忍者),他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晋国大侠“毕万”,担任晋献公战车上的保镖。豫让的爷爷也是大侠,毕阳,是晋国有名的侠客,具体事迹不传,总之一说毕阳,晋国人大家都知道是谁了。豫让一出场,大家都说:哦,这是毕阳的孙子,我知道他爷爷的。总之,他自己却没有什么名。

豫让,先去投奔范氏,但不太被当回事;后来又侍奉中行氏,还是默默无闻。于是他有变态。最终跑到智伯家当差,才得到尊重、信任——“智伯宠之”——注意,这是一句比较暧昧的话。

按马斯洛需求曲线,豫让对self-esteem看得最重要。智伯给了他尊严,他也要还智伯以尊严。

智伯在“水淹晋阳”之役,功亏一篑,掉了脑袋,死后变成了工艺品。树倒猢狲散,智伯的手下人纷纷投奔赵无恤家去当差。豫让非常愤怒,他逃入山中,狠狠发誓:“女为悦已者容,士为知已者死,智伯是我的知已,我要为智伯美容——对不起,报仇!”

豫让更名换姓,混在一帮民工之中,钻进晋阳城的宫殿里,参与装修厕所。豫让拿着一把涂墙用的瓦刀,站在厕所里抹墙。瓦刀的刃被他偷得磨得锋利逼人,一挥必杀,专门对付人脖子。豫让每天恭候着赵无恤大驾光临。(韩国赵厕,吴宫燕市,这都是侠客活动的地方)

即使英雄也要上厕所啊。赵无恤这天亲来上厕所。刚蹲下,突然心脏惊悸——早搏。这是一种心灵感应,赵无恤感受到了一股逼人的杀气——久经战阵沙场的人,都有这种敏感。“有刺客!——”

保镖们立刻冲进来,“刺客在哪,刺客在哪?”把远处几个民工包括假模假样干活的豫让当场揪住,衣服扒光,挖出手里改制后的瓦刀。瓦刀的刃闪着青荧渴血的光芒,跟这小子眼里的光芒一样。刺客就是你。

大家平静下来,一瞧,咦,这小子不是毕阳的孙子嘛?怎么干这勾当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豫让。”

“噢,是吗?哼哼,就你也配来行刺我们主子?”

“算了,我知道了,放他走吧!”赵无恤吩咐。

“走?”

“放他走。哼,下次再干的时候利索,不要再给你爷爷丢脸了。记住——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还不快走!不是看你爷爷的面子,我们就——吭。”

豫让被气得鼓鼓得,爬起来,接过衣服出去。

旁人赶紧追问赵无恤:“主子,他这十恶不赦的罪人,怎么放他走呢?”

“我知道。可是自从智伯死了,姓智的人也都灭族了,一个后人没留下。这小子能为主子复仇,也是个义士。以后我避开他走就是了。我们走。”

赵无恤也站起来,系好下裳。在前呼后拥之下离开了——厕所。

赵无恤最看中臣子对上级的忠贞了,所以对豫让网开一面。这就跟当初把那个严格执行臣子礼的笨蛋立为上赏一样。要想建立一种文化,就必须不断树榜样,包括忠君的文化。

行迹暴露以后,行刺更加困难了。豫让苦闷地很。

豫让不像专诸、要离那样,经过魔鬼训练营的培训,有政府高官的指和强大的政治势力资助。他只是为了个人恩怨,自费去杀人,吃穿和武器以及收买打别人用的钱,都得自己出,而他要去挑战的,却是一个伟大诸候国的开创者。

小伙子豫让有股子撅劲儿,他用古代剃须刀,剃光了自己的胡须和眉毛(就象拉登一样,整了容,大胡子没了)。接着,处理自己的身体,他想到了用漆。当时做漆器用的是天然漆,植物精华,从“漆树”上割采下来,比现代家装材料更环保、更健康。但是为了调出颜色,也要加入氢氧化铁、朱砂、铅粉、金粉、银粉,凑成各种色泽,那就对身体不太好了。

豫让于是把生漆涂在自己身上,包括脸上。漆虽然很环保,但毕竟不是护肤品,这么一滥用,皮肤就溃疡了,接着肿胀变形,癞疮遍体,象麻风病人一样。豫让的浑身上下每一毛孔里边,都滴着生漆味儿的血和报仇的字眼。这种疼楚都不是常人能够经受的了——这回终于超过他爷爷了(儿童切勿模仿)。

一切收拾完毕,豫让心满意足,跑到大街上行乞,结果,连他的媳妇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媳妇说:“咦,这新来要饭是谁啊,怎么说话声音这象我老公哇。不过他不会是我老公的。我老公在外面作官呢。”说完,走进市场买菜。

豫让赶紧变声,采取的办法是吞炭,把冶炼青铜器使用的木炭,塞到嗓子里,去烧嗓子。嗓子一冒火,变得沙哑吓人,象个鬼。

他妻子买菜回来,路过一看:“咦,怎么牙齿还象我老公啊?”

哎呀,老婆!完了没有!豫让赶紧用石块又敲掉了自己所有的牙齿,满嘴喷血,这回连媳妇也认不出来了。

但是,有比媳妇更熟悉和了解他的人,那就是他的铁哥们!

这个铁哥们以前是他的同事,现在已经投靠赵无恤了,在大街上走,一眼就认出了豫让。昔日的好友变成这个样子,看着怎能不心酸。铁哥们铿然泪流。以拍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擦面,说:“豫让啊豫让,你何苦如此,何苦如此摧残自己呀。凭借你的才能,去事奉赵无恤的话,必定得到亲信重用。何愁飞黄腾达。你真要报仇,到那时也可以呀。”

豫让笑了笑说:“我如果委身侍奉赵无恤,那就要忠于他,再刺杀他,就是不忠啊。我今天这么做,就是要让天下后世的人——身为人臣而心怀二心者,感到无比惭愧!”(话说得好啊!激壮慷慨。可惜啊,后世2000多年过去了,心怀二心的人,何时惭愧过啊。)

终于没过多久,赵无恤出行,队伍前呼后应,旃、钺、戟、盖,格外显眼。

垢头散发,满身癞疮的豫让,把他要饭的摊儿也挪到赵无恤必然经过的桥头,蜷缩在那里,怀藏利刃,伺机行事,等待着赵无恤,等待着自己生命中最耀眼的光辉迸进。

车上的赵无恤看着自己治理的城市,短短两年时间,晋阳已从战火浩劫的余烬中站立起来,恢复元气,百姓也丰衣足食。人们熙熙攘攘,在车队前后鱼贯。(那时候官僚出行,还没有严格的鸣锣开道和清道制度,当然杂人也不能无故太靠近)。

赵无恤的车队来到桥头,扬鞭向前。就在这个刚口,豫让站起来,从人群闪出,出现在马车前侧,装作也要过桥的样子,向车队挤过去。

赵无恤的马没见过麻风病人,被豫让的模样突然吓惊了,一声咆哮,嘶嘶高鸣,鬃毛狂扯,前蹄腾跳,飞起一人多高。赵无恤的第一反应竟是:没的说,此人必是豫让也!

护兵赶紧组成人墙,叫唤:“护主——拿人!——抄家伙!”一阵奔跑,尘土飞扬。

大家万分激动,忽地一下,上前就把豫让围起来了。豫让本来希望自己改形之后,降低敌人的提防,能够混到赵无恤近前,伺机下手。不料马儿一闹,加上赵无恤眼尖,十几步外,就被识破了。

豫让站在人环中,不动,三分象人,十分象鬼!不错!我就是豫让!他把手从怀里退了出来。

赵无恤以手招之:“豫让,你过来——”

豫让从人环包围中移动过来。

“豫让,你上次行刺于我,为智伯竭忠尽义,算是一举成名。晋阳城里,乃至列国,都知道你的名气了。你也够了,还要干吗?!”

“为智伯报仇。”

“哼,我问你。你从前事奉过范氏,范氏灭亡,你怎么不复仇?你又侍奉中行氏,中行氏灭亡,你怎么又不报仇!智伯尽灭范氏、中行氏,你反倒效忠智氏。呵呵,就是这么当忠臣的吗!你怎么解释!”

豫让一愣,略想一下,说出了一句千古士人的肺腑之言:“我事奉范氏、中行氏,范氏、中行氏以众人遇我,我固然以众人报之。而智伯,以国士遇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赵无恤很受振动,诧异之余,也被感动了,喟然叹息,乃至下泪。最后他说:“嗟乎,豫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了!可敬!但我已经饶过你一次了。你好自为之吧。”

豫让明白了,今天已经走到人生尽头了。他说:“前者您宽赦我,天下莫不称您仁。今天我自当领死罪。”

豫让转过身去,又转回来,说:“最后一件事,我愿请领您一副衣袍,以剑击之,以致报仇之意,虽死无恨。”

赵无恤被对方的侠义精神所震撼,壮之!当即脱下外衣以成全豫让的志节。豫让拔出怀剑,跳起来大喊,连击三下,“智伯!我报你于九泉之下了!”说完大叫一声,举剑自裁,血流五步。此时天地为之变色,英雄气绝,凄风惨恻,足可发人一大哭!

赵地举国之士闻之,无不掩面而泣下!

豫让死掉的那个石桥——豫让桥,至今还有,就在太原晋祠附近。喜欢凭吊怀古的人,旅游时候可以打听。

豫让与专诸、要离、荆轲,并为千秋侠烈之客,他虽败尤荣,扬名青史,他那“士为知已者死”的人生信条,一语道破了士人的千古原则,更是影响深远。他们为了信用、忠诚和名誉而活着。一介布衣的人格力量,可以折服王侯将相!他们在精神力量和人格的完整上,与王侯将相是对等的!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这是战国士人的人格表白。他们的骨头是硬的,我的心不是石头,它不能随便被人搬转,我的心不是席子,它不能随便被人翻卷。如此的珍重自己的信条和原则甚于生命,千古慷慨。

可惜的是,这种精神,在后来的皇权社会里漫漫淡化,傲骨、原则与完整人格,演化成了一种对皇帝的媚态和奴性。豫让身上的侠烈之气,遂成为历史绝唱。

但是到了明初,在历代褒扬豫让的文章中,却出现了反对的声音。反对者,就是那个被燕王朱(木隶)割了下巴、灭了十族、凌迟处死的硬老头——方孝儒老先生。方老师不喜欢豫让之极,他在《豫让论》中,对豫让进行了恶狠狠的批评:

“士君子立身事主,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炫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当智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豫让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曰:‘今无故而取地于人,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则伏剑之死,死于是日,岂不胜于斩衣而死平?

豫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智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

大致意思是,豫让沽名钓誉,不能规谏主子于危难萌发之前,徒是争死于其后,附于刺客之流,不足以当国士。

这个脾气之刚烈的方孝儒老头,可是,他老人家自己呢?他对建文皇帝有又什么“规谏、开悟”呢,当反叛大军杀过来的时候,他不过是躲在深宫里和皇帝彻夜谈论先代礼仪。等到皇帝败亡,他也只是逞能,骂街,朱棣不想杀他,他就使劲骂,最后把自己和十族人全部搞死,跟豫让也没有什么区别。方孝儒也是“徒然争死于其后”,甚至不如豫让能砺志复仇。

自从宋代理学盛行以后,儒者往往高悬道德标准以苛求别人(如方孝儒之责备豫让就是如此)。以过高标准来苛求,任何人都可以被指责,结果形成了“三代以下无完人”的局面。这样“悬旨过高”,导致大家即便踮起脚尖,蹦起来,也够不着这个标准,实现不了。靶子立得太高,谁的箭也射不上去了,索性不射。目标不是achivevable的,就没了激励性了,大家索性放弃标准,放任自流。但口头上还是要尊重标准的,于是满嘴仁义道德,实际贪鄙作奸。标准成了骗骗别人骗骗自己——互相骗的虚文(只在处理寡妇贞妇问题上才认真实行),终于把后来的中国人培养成了爱走形式主义的好习惯。宋代大儒难辞其咎也。

公元前五世纪下叶,我国的疆土趋于安宁,公元前五世纪下叶,我国的疆土趋于安宁。继公元前453年的“水淹晋阳”以后,整整半个世纪,全国没有大战。期间,赵无恤死去,传位给大哥“伯鲁”的孙子,并且一直从伯鲁孙子这条线传下去。

当战国初期古朴直烈的中国人们享受着鳄鱼孵化时期的短暂平静,同时期的希腊,则爆发了著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在战争最一开始,雅典执政官“伯里克利”向全世界鼓吹:

“我们雅典人拥有一个优越的体制,她使得我们不必去羡慕别的国家,这不是一个模仿他国而制定的体制,而是一个异国都想效仿的体制;这不是一个由少数人统治的体制,而是大多数市民参与的体制,这个体制就叫民主制。

在这个体制下,全民拥有平等的权力,为我们社会做出贡献的人,他所得的荣誉只与贡献大小有关,而与其出身、地位无涉。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他所应得的荣誉不会因为他的贫穷而被剥夺。”

这篇骄傲的演讲被接踵而来27年漫长的海陆大战所诘难,璀璨繁荣的“希腊城邦”陆续被骁勇坚毅的斯巴达人摧毁,雅典投降。长墙工事北拆毁了,“提洛同盟”瓦解了。战争的消耗使整个希腊由盛转衰,等待他们的将是北方马其顿人在“亚历山大”国王领导下,未来的入侵。

中国也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赵、魏、韩三家垄断了晋国50个县以上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口和兵员。赵居北,魏居中,韩居南,对晋国君形成虎视眈眈的威胁。

同时公元前五世纪下叶的希腊,旧贵族们也在倒霉,那些百分之百的民主派把他们驱逐出境。不信任民主共和制的、年逾七十的大哲学家“苏格拉底”,也在次劫难中当了殉葬品。绝对的民主派们通过有意挑选的500人陪审团(其中很多人不识字),对苏格拉底进行了死刑宣判,时间是公元前403年。

苏格拉底在地窖里,镇静地手举鸩酒,于门徒的陪伴下,赶赴他所追求的精神世界了。

公元前五世纪末,世界历史的瞬间定格,就是这样的:西边是民主派取代贵族统治,东边是新贵族取代旧贵族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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